一代帝王刘义隆
字体: 16 + -

第五十章 诗人谢灵运的末路(一)

就在西蜀乱成一团麻的时候,新任临川内史的诗人谢灵运又不甘寂寞了。.

按理说,在会稽因得罪郡守孟顗而惹了大祸之后,谢灵运星夜驰往京都,那时可谓诚惶诚恐,他也该接受这一次有性命之忧的教训,可是不。皇上虽顾惜他的谢氏风流和旧时情面任他个临川内史,但在他看来,这些年自太子左卫率到永嘉太守,由永嘉太守到回京任秘书监、侍中,其后就是托疾东归,就是被弹劾,就是由会稽辗转来到临川!这其中有徐、傅的排挤打压,有御史中丞的弹劾,更有小人孟顗的诋毁陷害,这都在他的胸中郁积成一口口恶气,而这一口口恶气有时真是让他实在难以下咽。现在到了临川,是临川需要自己,还是自己需要临川?是自己愧对了别人,还是别人愧对了自己?自己原本一个朝中三品大员,如何落到了这步田地?心中这一股股不平之气,再次让他难以静坐在郡府的斋中。

这样,官府的大事小事,他都一概不问,他和他的那一帮诗朋文友又去优游山水去了,从永城到南丰,从宜黄到安浦,游遍了临川的山水,有时甚至游到了旁郡,和当年在永嘉时没有两样,和不久前在会稽时也没有两样。

郡国的太守和内史是朝廷五品的命官,而身为朝廷命官却置所管事务于不顾,只是一味地放纵自己优游山水,这实在有亏皇化,于是御史中丞再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也许是由于不爱诗书的司徒生来就不喜欢什么诗人的名士风流,也许是出身寒门的彭城王要在自家的田地里杀一杀那些豪门的傲气,执政的司徒彭城王刘义康在全权处理此事时,也不顾皇上的怜惜和宽容,竟然派使者随同江州从事郑望生在山中抓捕谢灵运。

皇上的怜惜和宽容为何也救不了这样一个诗人?因为这时的刘道济正被围在成都城内,而彭城王的理由是:西蜀已乱到这种地步,江州再不能出一个赵广、程道养——诗人固然不会成为赵广,但诗人可能成为被人利用的程道养,更何况,谢的名望要比那个不知名的和尚大到上万倍!

西蜀实在是让刘义隆头痛了很久,司徒义康的理由又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服;刘义隆在面见彭城王时,听他以此为辞,也只得同意出此下策——谁让谢灵运频频添乱呢!让他尝点苦头也未必不是好事。

那谢灵运在山中正游玩在兴头上,见来人带着旨意要抓捕自己,使得自己能饮尽杯中酒,不能续完口中诗,一时恶气上涌,怒不可遏,不但不受命,反而下令家中童仆和随从士兵把江州从事郑望生给拘禁起来。这也许是受了西蜀赵广的影响——赵广那样一个无名小辈竟使得天下闻名,也许是胸中郁积过多的恶气再也没有存放的地方,作为诗人的谢康乐真的动起手来,这是在谢晦之后,以名士风流著称的陈郡谢氏中又一个要和朝廷较劲的狂人,差别在于谢晦手中拿的是长矛,而谢灵运手中拿的只是一支写诗的笔。

谢灵运在率领郡中那几个有限的兵士挥戈叛逃的同时,为了宣泄心中的恶气,他再一次以诗言志: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

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他在诗中以子房、鲁连自比。子房,就是汉世名臣张良。张良的先人是战国时韩国人,父祖五为韩王相,秦灭了韩,张良为报亡国仇,弟死不葬,用家中资财寻求刺客,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能使用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的力士。听说秦始皇开始东巡,张良和刺客在博浪沙(在今河南原阳县)伏击他,但误中他的副车,刺杀未果。鲁连,即战国时齐国的鲁仲连。赵孝成王的时候,秦军包围了韩国的上党,上党投降了赵国,秦又出兵进攻赵国,并在长平大败赵军,坑杀赵**队四十万人,随即进围邯郸,赵国形势危急。在这种形势下,赵、魏两国的君臣有意尊秦为帝,鲁仲连极力劝阻,誓不以秦为帝。

在谢灵运看来,自己的先人们,尤其是在保卫国家的肥水之战中立有大功的祖父谢玄等人,都是晋世名臣,自己也是在晋世袭封康乐公爵位的;而刘氏代晋建宋,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自己从公爵被降为侯爵这一点来说——虽说那不过是改朝换代时依旧例行事,难道不多多少少让人品尝到了一些亡国的滋味了吗?那郁积胸中的,怎能没有“鲁连耻”和“子房奋”呢?

但是谢灵运的所谓“造反”,既无益州官逼民反的环境,其自身也无赵广等人善于煽动民情的计谋,或者换句话说,他的本心并没有像赵广等人那样真心要拿刀拿枪和官府对着干;他的所谓“造反”,不过是一个失意的贵族,或者说是一介满腹牢骚和怨气的诗人的一时性起。因此,官府在捉拿这样一个一无装备二无规模的谋反头目时,不过就像捕捉一只从栏圈里跑出去的羔羊似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心高气傲藐视众生的康乐侯谢灵运,只能蓬头垢面地坐在槛车里,伴随着吱吱哑哑的车轴声,缓行在通往京都廷尉的泥泞的路途上。一路上,免不了农人的好奇观望,行人的指指点点,以及驿站商旅的围观叹息。

到了京都,谢灵运就直接被投入廷尉;随后廷尉奏谢灵运率众造反,罪当斩。

刘义隆接了奏折后想着他的诗、书“二宝”,爱惜他的才情,又想起他前后所受的怨情和委屈,脑中只有“诗人造反”这几个字,于是只想免了他的官职、关他几天煞煞他的傲气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便罢。但这时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司徒彭城王刘义康却对此不依不饶了。他特意从东府城赶了来,就是要确定此事的。他见皇上有意宽恕谢灵运,一向不爱诗文的他偏偏拿出了谢灵运在临川所写的反诗。

任何人的宽容都是有限度的。

刘义隆看了那短诗,沉默着,再不称“宝”,只是轻轻地念叨着“子房奋”、“鲁连耻”,这不是在对抗取代晋氏的刘宋王朝吗?他的脑中又掠过几年前那个不愿在诗抄上写上刘宋年号的陶渊明。这是诗人的脾性,还是代表了那些对亡晋仍然怀有心结的失意者的心愿?

站在一旁的彭城王于是再加一把火:

“诗人造反不可怕。如今益州虽然渐趋平定,贼程道养、赵广等人仍然逃亡在山中。前日益州来报,赵广部将张寻又攻破了阴平(治所在今四川江油东北),且与程道养再度聚合;帛氐奴又围攻广汉,西蜀并未彻底平定,而谢灵运又在江州兴风作浪。谢自身不可怕,但若有人以此为名借机生事……杀一诗人,于国何损!”

这才隔了几天,谢诗人又添麻烦,刘义隆犹豫着。

此前,出任荆州刺史的临川王刘义庆因爱好文史,撰写过《徐州先贤传》十卷奏献皇上;也因此,刘义隆每给他写书信,都要刻意斟酌一番。临川王又爱好招聚文学之士,不论远近,只要才力稍可,他都要引为自己州府的僚佐,这其中有凭文辞闻名天下的吴郡人6展、东海人何长瑜和鲍照等人。也是依凭了这些文士的见多识广,临川王刘义庆在闲暇时写就了著名的轶事小说《世说新语》。

那何长瑜原是伴谢灵运作山泽之游的,后来谢得罪了府君大人离开了会稽,何长瑜等人也只得纷纷作鸟兽散。临川王既招募文才之士,他就欣然西来,临川王也不吝惜职位,就任命他为平西记室参军——临川王时任平西将军。也许是伴随谢的东游沾染了谢的习气,何长瑜说起话来往往也是口无遮拦。在江陵,他给宗室兄弟何勖写信,信中用诗讥讽临川王州府的僚佐。其中讥讽6展染白讨好小妾的诗写道:

6展染鬓,欲以媚侧室。

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

这样的句子还有一些,它们就此流传开来,而京都的那些轻薄少年就此又演而广之,凡是那一类人士,他们都就其身上的某一特点,用辛辣的言辞加以讽刺挖苦。这样的诗句就像当年谢灵运从永嘉传来的山水诗句,很快就传遍了京都及周边地区,不久也传到了刘义庆的耳中。打狗还看主子呢!义庆看了诗大怒,于是禀告皇上贬谪何长瑜到荒原的岭南,任广州所统的曾城县令——在奏疏中,义庆也迁怒谢灵运屡屡对上司不敬,因而才会有何长瑜这样的诗友。

何长瑜的事情刚过去不久,如今面对司徒的坚执,刘义隆只得折中行事,于是下诏:

“灵运罪衅累累,诚宜伏法,而谢玄功勋卓越,宜宽宥及于后嗣。可降灵运死罪一等,流放广州。”

这样,狂傲不可一世的贵族诗人只能带着他的谢氏风流,被放逐到那荒远的岭南去了——依照法律,他的子孙也必须随行。

但是,诗人的故事并没有到此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