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刘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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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殿下的哭泣

次日黎明。

宜都王还没有起床。

江陵府的议事厅内已经齐集了僚佐们,连宜都王十岁的弟弟刘义季也来到了这里。自宜都王镇守江陵以来,义季一直都跟着他。这是先帝的安排——自小就感受一下藩王的生活,这也是先帝对他的信任。

从朝中迎立义恭的消息传到江陵时起,王华、王昙等人就已加强了江陵城的警戒。夜间,分别从新兴、南河东诸郡征调来的人马也已入城,——行台以为是为了加强对“陛下”的保卫,可他们不知,军队的调集是王华等为了保卫“殿下”。

宜都王起床后现,连通往卧内的廊外也已是戒备森严了。

侍候宜都王梳洗完毕的侍女们又都一个个走出卧内,只是门外还有垂手而立的内侍。

宜都王走过去,端详着早他而起的王妃。王妃的黑的眼圈告诉了殿下她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宜都王又多了一份怜爱之情。

王妃走近一个大的竹箱,打开,取出一卷纸来。

“殿下满意吗?”王妃顺次打开几张图,“权作殿下登基的贺礼吧!”

宜都王依次展开:《汉武北伐图》。《桓温北伐图》。《先帝北伐图》。

宜都王有了一种突然的冲动。这种激动,也让他排除了许多杂念,让他坚定了信心。他觉得,自从百官在城外立行台时起,真正能了解他的,莫过于王妃。

这只是几张图纸,几张草图,——纸也有些洇,地名也有涂改。可这几张纸,胜过了司马、长史们的滔滔不绝。

这份贺礼,就像先帝所赐予自己的杜预亲手所写定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一样,皆无价之宝。

“你改主意了?”他问。

沉默。

再问,再沉默。

良久,袁妃才断断续续地说:

“……我宁愿做王妃。但是,为殿下,为将来……”一提起“将来”,她的声音就越低了,“殿下应该去,也必须去。……不论是做皇后,做王妃,还是什么也不是……”

“怎么说?”

“两年多来,我知道殿下要收复失地,平定中原。拥有天下,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来北伐,总比只拥有荆州来北伐要强出许多。荆州虽是要地……以史为鉴,拥有一州之地来北伐,胜了,或如祖逖,或如桓温,朝廷因疑忌而掣肘——不论你是否真有凌驾之意,其实为难;败了,或如殷浩,被废为庶人,流放于他乡终日只能书空作‘咄咄怪事’。”

这是一个女人的见解吗?王妃自然不同于其他女人,她熟读史传,她的见解自然也胜人一筹。然而更关键的是,这些话真的拨动了殿下心中那根最关键的弦。王妃爱读史籍,今天结出了硕果——虽然只有这么几句话,可在这关键时刻,这几句话却起到了不寻常的作用。他打心眼里感激她。此时,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京都虽传出迎立义恭的消息,事实如何尚难知晓,但是傅亮等既千里奉迎,如不应命,或生嫌隙终至干戈相见。

为将来计,必须顺流而下!

要想实现自己的大志,拥有一国,和拥有一州的差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是的,王妃说的对,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来北伐,总要比只拥有一州来北伐强出许多!

王华等人已是第三次派侍从请王议事了。

宜都王走进厅门,僚佐们纷纷站起来。

“殿下决定了吗?”

“下,还是不下?”

宜都王走近南蛮校尉到彦之。是否该让到校尉领兵护航呢?

“非常之事不谋于非常之人,殿下!”到彦之看着殿下,期盼着。

是的,非常之事。非常之事,不可轻动。宜都王示意僚佐们都坐下,但他们还是站着。

也许,焦虑的不只是一两个人。

“先引见傅令。”宜都王话说。

不久,尚书令傅亮、侍中程道惠、左卫将军殷景仁等都来到了议事厅。

一见宜都王,他们都跪拜,称臣。

江陵的僚佐们也都随之跪拜,称臣。

王不许。

过早了吧。我还不是陛下,我只是宜都王。宜都王只是藩王。是藩王,就该叫“殿下”。

既引诸人入,宜都王就问起次兄义真的事。傅亮答:为“稳定社稷”计,故行此下策。

这是什么下策!

当年,二兄义真随先帝北伐姚泓,其时只有十二岁。既平定关中,时先帝心腹、留守京都总领朝政的刘穆之病死,先帝恐朝中有乱而急赶回。临别前,先帝任义真为雍州刺史,亲自拉着义真的手把他托付给长史王修,委以关中重任。后来王修等僚佐们内讧,互相残杀,引起关中大乱,夏王赫连勃勃率大军乘机打劫,晋军在青泥大败。青泥之败,二兄散失左右,独自逃入荒草之中。中兵参军段宏单马追寻,沿途叫喊;找到二兄后又不慎失马,段参军背负着二兄逃归。二兄可谓死里逃生。

先帝当初闻知青泥败讯,未知义真存亡,大怒,当即定下日子准备北伐夏王赫连勃勃,侍中谢晦以“士卒疲敝,请待来年”为由劝谏,先帝不听。直到后来得段宏启奏,先帝才取消再次北伐的打算。可见二兄在先帝心中的地位!

宜都王又想起先帝健在时,兄弟们聚于先帝膝下的情状。听傅亮说到“幽废庐陵王于新安郡,母孙修华及王妃谢氏随行”时,宜都王泪水盈眶;及说到“上月二十四日已派使者杀之于新安”时,宜都王已是泣不成声了。大难不死的二兄竟然会惨死在太平的时候!

天,这是什么场合!殿下!

殿下的哭泣声,吓坏了司马王华和长史王昙等人。

王华悄悄从侧门退出。

随即,内侍从正门走进,到宜都王前,禀报王妃有恙,请殿下。

“殿下,台中如何,尚不知就里,哪能在众人面前忘情!二王已薨,殿下为之悲泣,岂不自招横祸!”宜都王出来后,迎上前去的王华一脸愁容。

宜都王擦去泪水,重又回到厅内。

待稳定了情绪,宜都王又问长兄营阳王。

傅亮战战兢兢地如实作答:营阳王如何于宫内华林苑开货铺并亲自叫卖,如何与左右亲信小人拉船叫号取乐,又如何于宫廷内与群小习武喧哗不成体统。所有这些,到了宜都王的耳边,全变成了一片嗡嗡的声响。其后傅亮又说到台中派遣中书舍人邢安泰等人到吴县,营阳王居住在金昌亭,使者至,王不从命,王有勇力,奔跑出昌门,使者追及,举门闩击之倒毙——在吴县的事,傅亮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的。

宜都王再一次泣不成声。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眼前浮现着长兄狂奔、众人追打的凄惨场景,然后看看傅亮,哽咽着说:

“不是说……依照古时废昌邑王、海西公故事……”

下面的“奈何杀之”尚未说出,王华等人就已上前用别的话语阻止他说下去。

殿下的呜咽悲号,使垂手而立于边侧的侍者也唏嘘不能仰视。

一切都在持续着。

王华等人紧攥汗水;

傅亮等人汗流沾背。

但宜都王全然不顾这些:不论是王华的“不能忘情”的劝诫,还是侍中程道惠的异样的目光。宜都王只有十八岁,他想的只是兄弟情。他还不是“陛下”,他想不到“为社稷计”而一日杀死两兄。先帝在天之灵有知,如今又该作何悲状?先帝是那么爱念我们兄弟啊!

……既说依故事,又为何杀之?汉时的昌邑王和晋时的海西公被废黜之后不都是寿终的吗!

后来的问话,傅亮只有跪拜而已,口不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