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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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少年罹厄

小松他娘卧在床上,脸色苍白如雪,嘴角边还隐约残留着因咳嗽而吐出的血沫子,她轻轻的喊道,“小松。”见小松走了过来,妇人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一丝苦涩的声音在破旧的房间内响起,“你过来,靠近些。”小松闻言便坐在了床边,嗫嚅着喊了一声,“娘!”见妇人微不可察的吃力的点了点头,一缕沁甜在心中瞬得迸发了出来。

    只听妇人轻轻的说道,“孩子,这一年,可苦了你了。”小松用力的摇头,正要说话,却听他娘继续说道,“自从你爹走后,你长大了。”少年的身体几乎便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一般,只听她继续说道,“这一年,你每日的照顾我,为娘的都看在眼里,我也知道,村里的人在说我因为他爹死了,所以也疯癫了,每日的打骂于你,看见的人甚至也有人叫我疯婆子,我都知道。”

    一缕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射在床沿,妇人的脸在背阴处看不见神色,只有她低低的声音在这个破落的房间之中响起。“其实,这一年,我经常看见你爹,特别是近些日子,几乎天天我一合眼就能看见他,我知道,他是来喊我了,他一直对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以后肯定会有出息。他要我好好照顾你,他说,他年近四十,与我成婚二十多年,膝下一直没有子女,直到快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你,他把你当作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从不舍得打你骂你,凡是你想要的东西,他都想尽办法给你弄来,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会为你取来,果然,到死他都是这么做的,甚至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记忆像是突然决堤的汹涌的大河,在突破了一个口子后,肆无忌惮的扑涌而来。霎那间,从记忆开始,他爹的各种身影、动作、声音、笑容、纷至沓来,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凌乱纷飞。

    当小松脑中凌乱之极的时候,突然脖子一紧,一阵大力传来,他整个人的不由自主的跌倒在床上,随机胸前一阵剧痛,一个尖锐的物事刺入了他胸口,混乱之中,他双手本能的抓住了那个尖锐的物体,死死的抓着,一个阴沉的声音蓦然传来,“小松,孩子,娘知道自己已经没多久了,娘这就带着你去找你爹,九泉之下,你再找他赎罪去吧。你爹不是自己跌死的,根本就是你杀死的啊,你这个小畜生。他爹,我就来了,我带着我们的孩子,来寻你来了。小松,乖,莫要反抗了,娘就带着你去找你爹。”破旧的草屋里,即使有那一缕阳关的照射,也仍然阴冷发黑,妇人枯瘦黝黑的手紧紧的箍着她亲生儿子的脖颈,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把绣花用的剪刀,剪刀通体黑亮黑亮的,剪刀尖已刺入了少年温热的胸膛,一缕鲜红的血液,已从剪刀尖刺入的地方,微微的沁了出来。

    世间白云苍狗,瞬息巨变,人道是虎毒不食子,却在桃花村这个简陋的草屋之中,妇人苍白的脸色夹着嘴角暗红的血沫子,在小松转头看去之际,显得分外的狰狞,那黝黑枯瘦的手,紧紧的握着一把剪子,剪刀尖正刺入自己亲生儿子温热的胸膛。她胡乱的呢喃着自言自语,很显然此刻她也已陷入了精神混乱之中。小松胸口一阵剧痛,身体的本能让他迅速的抓住了那把剪刀,在这极度危险的生死关头,他用尽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阻止着剪子刺入进去。而此刻,他的亲生母亲,或者是回光返照,又或者是死前唯一的心事,在那瘦弱的身躯里,不知道哪来的爆发出生平未有的巨力,一寸一寸的狠命的把这夺命的剪刀,刺入自己亲生儿子的起伏不定的胸膛。

    一瞬间的光景,对于小松来说,却犹如一年那么长久,他的脖颈被紧紧的箍着,他娘是箍的如此之紧,渐渐的,他脸色发红,呼吸急促起来,而在他的胸膛之上,正有一把尖锐的剪刀,正一寸寸的刺了进去,在那个瞬间,他从未发觉原来自己离死亡是这般的近,一步人间,一步地狱,此刻他正在地狱和人间之间苦苦挣扎着。他看着在他胸膛之上的那只枯瘦的手掌,曾几何时,这手温柔似春日的暖风,轻轻的拂过自己的脸;这手灵巧如翻飞的燕子,剪裁出最适合自己的衣裳;这手聪明像肚子里的蛔虫,能做出自己最爱吃的菜肴。只是,到了此刻,却化作了一只追魂的魔掌,一条索命的剪刀。

    “娘!”他心里悲愤的喊,难道再也回不到当初,再也回不去从前,若我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跌下山崖而死的人是我,这样你和爹……,他心里痴痴的想着,眼角两行热泪,喷涌而出。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放松了全身,放开了抓着剪刀的双手,闭目等待着那瞬间刺入心脏的一瞬。只是,闭目良久,却依然没等到那预想之中的一刺,他睁开眼来,却发现他娘依然是之前那样的动作,怒目圆睁,一动不动,他心里大喜,“终究娘还是没舍得下手。”他轻轻的喊了一声,“娘。”他喊的如此之轻,生怕惊动些什么,只是妇人,却还是没有回音。小松一急,伸手扶了一下他娘,哪料到他手刚刚碰到他娘,他娘的身子便软软的倒在了床上,手里的剪刀“叮!”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清脆异常。小松大骇,大声喊道,“娘、娘。”妇人却兀自没有回音,竟是就这样的死了。

    小松的爹娘,在一年之间,相继离世,这个原本美好温馨的家庭,在短短的一年之中,便支离破碎,独留小松一个孤儿,凄惨的留在了人世间。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却是活在了这一辈子的悲痛之中,及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小松心里一直难以释怀的是,他爹娘都是因为他所以才死的,如果不是他年幼不懂事吵闹着要吃松子,他爹也不会上山,他爹不上山,也不会因为雨后路滑难行而失足摔下山崖,而他娘,也不会因他爹的死,一直记恨着他,甚至在临死之前,都想要杀了他。

    很难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便不得不负担起这些对于成人都难以承受的生命之痛,然而天意如此,把这一切不能承受之痛,都一咕脑儿的压在了这个稚嫩的肩膀上,小松办完了他娘的丧事之后,开始一如往常的上山割草、采药,只是桃花村的村民渐渐的发现,这个孩子,变得越加的沉默寡言起来,遇上有人和他说话,也往往不理不睬。他像个幽灵一样,人们往往白天都看不到他,只有到了深夜里,透过漆黑的夜幕,才发现村里东边那间破陋的小草屋里透着一些晦暗的光芒以及一度强自控制的低低哽咽哭声。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数年之后,小松也渐渐的长成了一个少年,相比之前,他变的让以前所有看着他长大的人都不认识起来,若不是一天天的所见,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黑瘦沉默的少年,会是当年皮肤白皙活泼可爱的小松。特别是之前那乌黑灵动的双眼,此刻眼眸内的,只有一片死寂一般的空洞。桃花村的村民大多纯朴善良,见他如此,却也以为是童年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缘故,因此也往往多数送些衣食过来,只是当他们第二天打开门的时候便会发现,他们送去的东西,都一件不少的放在门口。村里也有姑婆婶姨,逮着小松的时候和他说说话,而小松却是闭口不言,等到她们说的也累了,趁她们不注意,小松便一溜烟的跑开了。长此以往,村里的人心也淡了,也就随着他去了。小松依然天天一早出门,到晚上天黑的时候才回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去做什么了。只是每当天黑的时候,村里东边的那间破陋的草屋,便会有朦胧的灯光亮起。

    冥冥之中,命运之轮推转,小松怎也想不到,会有一个人,在他阴郁冰结的生命中,出现了一抹雪后初晴般的温暖。

    谷婆婆心疼极力挽留两人吃饭的小松,也就破天荒的应了小松,和叶伽南两人一起,在小松家里吃了一顿晚饭,趁着小松出去捡柴的功夫,谷婆婆让叶伽南回去,从家里带了三斤多重的一块腊肉,几条熏鱼,以及一些蔬菜过来,等到小松捡柴回到家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碗蒸腊肉,一碗焖熏鱼,一碗肉炒玉米粒,一碗芋头汤。简简单单的几个农家菜,在这会小松眼里,却是份外的温馨,他仰头看了看天,似乎家里很久,都没有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了。他用力的眨了下眼睛,走了进去。

    小松吃的极慢,在叶伽南已经吃完的时候,他还只吃了一半。谷婆婆和叶伽南坐了一会,等小松吃完,便也起身告辞了。一路上,叶伽南看着前面谷婆婆不吭一声,想到小松那冰冷孤独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也是一沉起来。随后几天,叶伽南倒是有意无意的向秦雨音打听小松的事,可惜秦雨音到底年岁尚小,对村里的这类事情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模糊的知道小松他爹娘,在世的时候,一直很疼小松,把小松呵护的像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年的时间里,小松的爹娘相继离世,只留下他这么一个孤儿。而小松性子,却是执拗不过,硬是拒绝村里人的热心照料,自己一个人,披星戴月,起早摸黑的干活。原本整一个白净的稚气少年,楞生生的在短短的一年里面,变成了如今这般黑瘦的孤冷少年。叶伽南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涌出一阵不一样的滋味来。

    冬天的日头很短,大半个下午便天黑了,秦雨音最近老是赖在谷婆婆家里吃完了晚饭再回去,而谷婆婆看着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叶伽南便自告奋勇的提出送秦雨音回去,两人经过腊月三十那一晚上莫名其妙的拥抱,都感觉接近了许多,除了之后初次见面的时候微微有些尴尬,随之也就一如当初了,只是秦雨音看着叶伽南的时候,有的时候白皙的小脸,会突然晕红了开来。

    叶伽南在经过了快四个月的休养后,终于像常人一般能自如的活动了,只是在他痊愈的时候,他便发现,当初自己肉体力量的强横,却已是不复存在了。此刻,他的力量也只是如同普通人一般,不过之前的底子还在,仗着招数精巧,对付寻常几个壮汉,倒是不在话下,可若是想像当初那般在千万人中,取敌首级,那是再不可能了。想到此处,纵然犹如叶伽南此刻平和无波的心境,也不禁微微有些黯然。

    冬日里,大雪封山,山上路陡冰滑,不要说上山狩猎了,便是去山上捡些枯枝充做柴火,也是需要极为小心的,所幸桃花村南岸,还有一条小河流过,冬日里虽说河面冰封,但也只是冰住了河流的表层,因此,在大雪封山的时节,上山不成,那便下河,桃花村里也不少人在这条小河上破冰钓鱼。

    今日,小松正在河面上钓鱼,看他水桶里面的,已经有好几尾鱼了,看样子已经钓了好一阵子了。突然,钓线一沉,小松心里一喜,手腕一稳,牢牢的握住了竿子,随即手腕一抖,一条肥硕的鱼随着他的动作,飞出了水面,小松一把抓住,手里一沉,呵,好家伙,这鱼口呈马蹄,腹圆背隆,鱼身隐隐泛着金黄色,头尾之间,更是有两尺左右,竟是一条极为肥硕的鲤鱼,小松心里头喜滋滋的,正想着这鱼若是卖了,估摸能换来不少米,冷不防背后一只手伸来,抓住了这鱼,一个声音在耳后响起,“松哥儿,这鱼不错,送我了罢。”

    小松没回头,直听这声音,眉头已然皱起,他冷冷的说道,“赵富贵,我与你无亲无故,我钓起的鱼,凭什么要送你。”背后那人,正是赵富贵。赵富贵体大膀圆,一头稀稀拉拉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一对三角眼眯着,不时透着一缕精光。

    赵富贵虽然年仅二十,可在桃花村里,却已经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赵父年三十六方得这一子,溺爱的不得了,取名富贵,希冀日后能大富大贵,只不过赵富贵在其父的溺爱之下,日益的顽劣成性,年九岁其父送他读书之时,他嫌先生聒噪,便趁先生瞌睡之际,捉了一条蜈蚣放在了先生的茶杯之中,可怜那年已六十,双鬓飞雪的老先生,看也不看的喝了一口茶,在口中吐出一条蜈蚣来,便吓的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自此,赵富贵声名大作,赵父东托西求的请西席来教导,可人家一听是教赵富贵,便是头也不回的离去,赵父苦思无策,倒是富贵不以为杵,冷哼一声,之乎者也,非吾喜也,不读也罢。其父也无可奈何,便也随了他去了,于是赵富贵便日日游荡,也不读书,也不干活,整日的玩耍嬉戏.及至到了他十六岁那年,赵父百般劝阻之下,还是天天的游手好闲,对于其父的劝阻,甚至连半分都未曾放在心里。

    赵父一怒之下,便把他反锁在了柴房里,哪料到赵富贵在其父晚上送饭进来的时候,一闪便溜了出去,赵父连忙追上,富贵一把操起地上的柴刀,直直的劈了过去,正中其父大腿,赵富贵站在月光下,冷声道,“老东西,莫要再管小爷的事。”随即离去,赵家父母嚎啕大哭,赵父更是跌坐在地,仰天长叹,“早知如此……如此……”最终也是绝了念头,老两口连夜搬出了家里,在赵父表亲赵令东家旁,盖了一间小屋子,那原本住的屋子,便留给了赵富贵。可以说,赵富贵年十六岁之时,大名便传遍了桃花村,从此更是再无顾忌,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赵富贵心里一怒,这个冬天下雪特别早,他平时也没存些什么粮食,就拿着自家里的物什换些疏果米粮,过年的时候,也就挨个去蹭吃个一顿两顿的,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捱不过多久。到了此刻,已是几日不食肉味了,此刻看见小松手里那一尾肥硕异常的鲤鱼,更是有些心痒难耐起来。

    赵富贵和小松,平日里一个整日的游手好闲,一个天天披星斗月的干活,本来并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赵富贵也仅仅只是知道这个人而已,此刻小松冷冷的一回话,他倒也不恼,垂涎着脸继续说道,“松哥儿,你看哥哥此刻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肚了,你就行个好,把这鱼送了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