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散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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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宿

    一夜大雪飘摇,这年的腊月,异常严寒。

    建康江早已冰冻,舟楫不通,他们只好赶陆路走。但是此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锁起来了。

    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银子般地闪着亮光。

    出门时,苏衍看见昨日阳光下的老槐上,挂满了素花玉串,闪闪银做的模样儿。乍望去,直如一位袅娜的雪仙子,千姿百态的,亭亭弄着俏。

    但是这一路上,所有光秃秃的树枝,都好像盛开的梨花,这千树万树梨花不仅点缀了树枝,也在漫天飞舞。

    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陵丘,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

    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马车走的很慢,苏衍一行人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姑爷,你心里怨小姐吗?”偶儿那娇俏的身子随着随着车马的抖动,为了活跃车内的气氛,她决定替小姐安慰一下这个苏家的公子。

    “为什么要怨?”苏衍拨弄着手里的一个名叫汤婆子的小暖炉,这种东西相当于现代的热水袋,临出门时苏衍怕在路上冻着,随手带的,不过偶儿对这场大雪显然还抱着某种程度的浪漫幻想,除了一件羊羔毛外套,倒是没有其他的御寒手段,这时已经被不断透着缝隙而入的朔风冻得瑟瑟发抖。

    “说起来,你们小姐可是我的第一任老板......”苏衍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家小姐让你陪着我出来受罪,你心里不怨?”

    “没有啊,才不会,连偶儿的命都是小姐的。”偶儿的眼睛不时瞄向苏衍手里的汤婆子,双手哈着热气取暖,闷声说道。这时整个马车一斜,猛地一抖后就不动了。

    “唉,看来是又掉到沟里了!”苏衍叹了口气,这一路上这已经是第三次陷进路边的坑洼里面了,前两次车夫费了老大的劲才马马车拉出了坑,但是从这次的倾斜幅度来看,得有人下去推一把了......

    把汤婆子往偶儿手里一塞,苏衍从旅行背包里拿出了一双牛皮手套,在偶儿好奇的目光下无奈地掀开了门帘,立时感觉到一片片雪花儿直往衣领儿里面钻去,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喷嚏......

    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这时赶车的和苏衍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

    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车夫的眼睛。这时大车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偶儿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车中人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顾婵娘之所以会把偶儿派到苏衍的身边,是因为偶儿的身份特殊。

    偶儿自小在军中长大。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父亲带到南宋驻扎在江边的部队“熙和军”里面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对于母亲这个词语,没有任何的概念。在军队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而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是一朵花儿,可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这朵野山花儿,在顾婵娘的眼里,自然比其它的小花来的坚强,而且可靠.....

    但是这种情况很快就发生了改变,她的父亲在一次边境局部冲突时中箭身亡,部队被冲散。从此,偶儿就只能够独自一人面对这炎凉的时态,不过这个时候,顾婵娘收留了她。

    这些独特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而发现,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偶儿听着窗外那喘着粗气的“一,二,三,起!”的喊话时,心里就莫名地一阵叹息,这个所谓的姑爷,怕是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吧?不过既然是大小姐交代,那么她只能摒弃其它的杂念,全心全意地完成这项任务。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山凹,这个时候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山凹背风处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苏衍和偶尔以及车夫,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但是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希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

    苏衍发现的这所驿站,在南宋时,那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整个驿站也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临睡觉前,苏衍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这时的车把式正在喝烫热了的老酒,偶儿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但是从她渐渐悠长的呼吸声中,苏衍知道只要不过三息的时间,她就会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苏衍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么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被山神爷捉去坐那上门女婿!”抱怨归抱怨,但还是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显然非常匆忙,而且坐下的马儿似乎更加的不耐烦,犹如火烧着了尾巴一般,来人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

    “我先进去看看!”来客大声道,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苏衍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的瞌睡打断了。有过无数趟出门经验,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觉的车夫更是没有把注意力放到一个过路客的身上。

    只有偶儿睡眼惺忪,她在脑海中粗略刻划出这个来人的模样?为什么这样性急?但是无论她怎么强打精神,脑子里面却仍旧是一片空白。但是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姑爷听,是谁在说话?”偶儿勉强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问道。

    苏衍闻言扭过头,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声音,苏衍和偶尔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仿佛彼此在问:“顾账房?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

    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顾家的账房先生顾老:

    “总算追上你们了!”

    顾老连夜赶路,却是顾福源老太爷得知苏衍被外放的消息后,心中有愧,感觉对不住苏家老先生的情义,这才派遣顾账房连夜追赶。

    “果然是你们,”顾老长舒了一口气道,“还有偶儿,可把我这把老骨头跑散架了!追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顾老送来分例的滚水,老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顾账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这里面的东西,是顾老爷的托我带给姑爷的,现在倒不急着打开看,等到了建康安顿下来后,再打开罢!”

    苏衍连忙称谢,将绢帛小心的收好后,这才有些愧疚地道:“这么大的风雪,倒是让顾老受罪了。”

    “没什么,跑江湖跑惯了。”顾账房笑道。

    “老爷特别交代,必须亲手交道你的手上,这我可不敢马虎。我老顾,这么点能力还是有的。行了,既然你已经收到了,那我歇会儿,还有别的事儿要去处理,你们俩也赶紧休息。”

    苏衍有些诧异这个账房先生旺盛的精力,睡意倒是一下子消了不少,根据前段时间的观察,这个顾老先生倒是给他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顾账房果然只是略略打个睏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苏衍和偶儿连忙站起,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苏衍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们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嘿!”驿卒感喟地说,“连得除夕晚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成。”这时顾账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雪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偶儿道,“过了一晚,小丫头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十八岁了。”

    偶儿没来由地脸红起来,她看到顾账房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反映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的指引,走上官道。

    苏衍,偶儿忙一齐道声,“顾先生慢走!”

    “俺这匹老马呀!”顾账房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坐上了人,就得横冲直撞,也不知道嘚瑟个什么劲。也不知道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上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偶儿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顾账房特别向她说的。“得、得……”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惊醒了路边的几只寒鸦,扑腾起了几捧雪沫后,又归于无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