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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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报名人

    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看不出英俊,也不算丑陋,有些尖嘴猴腮,但并非贼眉鼠目,他的双手撑在桌面上,喘息着,急剧喘息着,汗水噼里啪啦地从脸上落到桌上,很快就汇成一滩。

    “你……你要报名吗?”夏翻译问。

    “是,是,报名。”那人说。

    “跑来的?”夏翻译打量着那人。

    “跑……跑的……很远……来的。”

    “哦,哦,”夏翻译点点头,“是怕来晚了,我们收摊?”

    “是,是,加紧……跑的。”

    “嗯——”夏翻译的脸上腾起喜色,“好啊,好,是个有理想,敢作为的青年,将来前程远大啊。”

    “好,好,快些,”那人急催道,“给我写上名子。”

    “嗯嗯,这就给你登。”夏翻译先寻了一块抹布,将桌上的汗水擦去,再撂上一本登记册,翻开,执笔问道,“姓名?”

    “齐大。”

    “齐——大?”夏翻译翻眼瞧着那人?“哦——,你叫齐达,通达的达,是吧?”

    “啥个通达,俺不知道,俺就叫齐大,老大的大。”

    “哦,对对,我知道了,你没名,在家排行老大,所以叫齐大,是吧?”

    “谁说俺没名,俺有名。”

    “你瞧瞧你这扯的,我问的就是你的名,说吧,叫什么?”

    “仁。”

    “人?齐人?”夏翻译品了品,点点头道,“嗯,是挺气人的,这是你原名吗?”

    “咋个不是了,原名就叫齐仁,喂,我说,你用国语说话好不好,俺姓齐,齐鲁大地的齐,不姓气,哎哟——这都什么时代了,你不说国语,不觉得自己很土吗?”

    “我说的不是国语吗?”夏翻译愣了愣,“可我觉得我说的才是国语啊,虽然不太标准,也总比你说得更像国语,你瞧你,张口一个俺,闭口一个俺的,谁土?”

    “俺……我担心你那个自卑呀,所以才这么说,说实在的,你那个话说得真不对,发音不准确,俺……我觉得还是老师教得不好,学这个得有个好老师,巧了,我正好认识一个,就在住在经二纬三路上,收费不高,教学质量很高,三个月速成,俺……我先说下,我推荐他可不是为了赚钱——”

    夏翻译忙摆手,“好好好,关于这个国语的事以后再说,你那个——姓齐不是?给你写上,齐鲁大地的齐,仁,仁是——”

    “仁义道德的仁,俺家兄弟五个,俺……我爹给我的几个兄弟起名,是按着仁义道德这个顺序挨排着起的,我是老大,就叫齐仁。”

    夏翻译想了想,“你兄弟五个,这才四个字啊,那老五叫啥呢?”

    “叫齐小德。”

    “要是再生一个呢?”

    “叫小小德,嗳——,俺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涮俺呢?你是这里招人的吗?”

    “是招人,是招人,”夏翻译笑了笑,执笔边在登记册上写着什么,边说,“你的年龄?”

    “二十八了。”

    夏翻译停下笔端详了齐仁片刻,说,“嗯,显得很老成,肯定有过不少特殊经历吧”

    “经历?呵呵,经历可太多了,说十天半月天也说不完,你想听吗?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夏翻译忙摆手,“算了算了,还是别说了,你家是哪里的?”

    “家?哪里?”齐仁显得有些迷茫,“这事我也很想知道。”

    夏翻译一愣,问,“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

    齐仁摇了摇头,说,“从我记事起,我就只知道我们全家人一直随着逃难的人群走,一会走东,一会走西,也不知道从哪里走到哪里,我在什么地方生的?原来的家在哪儿?爹娘也没告诉我,后来,爹娘决定跟着别人闯关东,正走到半道,好像河北地界,遇上两拨兵打仗,打得那是昏天黑地的啊,到外是逃命的兵和逃难的人,俺和家里人也给乱兵冲散了,这下子,就更不知道原来的家在哪里了。”

    夏翻译摇头叹息道,“看来你的童年是在凄苦和灰暗中渡过的,你的过去太凄惨了,太让人难过了,那么后来呢?”

    “那时俺就自个儿一个人,想着来路往回走,就又跑回来了。”

    “真是苦命人啊,”夏翻译摇头叹息了一番,用拿笔的手点了点登记册说,“这样吧,我给你编一个地方吧,近一点儿的,就北京吧。”

    “北京?北京在北边吧?”

    “嗯嗯。”夏翻译点头。

    “不好,北边太冷,我怕冷。”齐仁说。

    “那就南京。”夏翻译提笔要写。

    “南京也不好,南边太热,我不耐热,有西京吗?”

    “有啊,就是现在的西安。”夏翻译说,“我给你写西安?”

    “慢点,慢点,”齐仁忙把手捂到登记册上,说,“我听说西边太干,缺水,我五行就缺水,它那儿还缺水,都干到一块去了,不行不行。”

    “那你想写哪儿?”夏翻译放下笔问。

    “东京吧,东边是海,水多,合我的五行。”

    “东京?”夏翻译瞪大眼睛,“东京不行。”

    “怎么不行?南、北、西都行,为啥东就不行?”

    “不不不,”夏翻译赶快纠正道,“东京不是咱中国的,是外国的。”

    “不是咱中国的?”齐仁很诧异,“这南、北、西京都在中国,为啥这个东京就跑到外国去了?是搬过去的?”

    “不是,它原来就在那儿。”

    “那就是让别人给占去的?”

    “不不,不是占去的,”夏翻译忙摆手,“他们……他们就是喜欢起这么个名子。”

    “那咱中国地界里就咋就没有东京呢?”

    夏翻译使劲地挠挠头,说,“曾经也有过,只是……这个事情跟你没法说清楚,算了,这学问太深,咱们就不探讨了,还是给你编个地方吧,你的口音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但我听着还是胶州口音重一些,嗯……想靠海是吧?就给你写个靠海边的地方吧,青岛,怎么样,这个青岛离着东京也挺近,就隔着个海,坐船直接就能去。”

    “岛啊?”齐仁犹疑着,“一个岛能有多大?”

    夏翻译笑道,“很大的,住得下你,其实那个东京城也建在一个岛上,能住很多人。”

    “哦,这样啊,好吧,那就青岛吧。”

    胡翻译马上提笔在登记簿上写上了这个地名,又问,“结婚了吗?”

    “连家都没有,上哪儿结婚去,娶了媳妇也没地方养啊。”

    “那么,文化程度呢?”

    “什么文化?”

    夏翻译似乎醒悟,忙改口道,“识字吗?”

    “识——,当然识字。”齐仁用手一指登记册上自己的名字,“这不就是我的名子吗。”

    夏翻译点点头,在登记册上写道:识字。

    忽然桌前一暗,几颗汗珠滴在了登记册上。

    夏翻译很诧异地抬起头,他看到齐仁的身子半俯到桌面上,头压得很低,似要埋进两个肩胛骨之中,他的脸呈现着紧张与不安,还偷偷地侧过脸,从肩头向身后瞧。

    身后,并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向这边张望,似乎正在辩认着什么,在辩认一阵后,终于有了确定,就抬腿走来。

    来的人叫丁三,是一名戏楼跑堂送水的伙计,他现在穿着的仍是伙计的衣服,肩头还搭着一条擦桌子的白毛巾,不过,现在这块毛巾正被他用来擦汗,他已经是通身大汗,他是跑过了七条街,十三个巷子才跑到这里的,他之所以跑来这里只为追赶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齐仁。

    他为什么要追他?说起原因,这还要退回到两个小时前,要退回十三个巷子,退回七条街,这里,正是城东区最有名的戏楼沐春楼。

    戏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圈包间,包间多是供给有钱有势的人,平民当然是花不起那个钱的,他们只能在一层大厅里看戏,大厅里也有区分,分别摆有桌椅和条凳,桌椅靠近戏台,条凳则一排排横在后面,平民看戏就只能坐在条凳上。倘若逢到有名角演出时,必会全场爆满,那时条凳就会撤掉,平民看客们就一律站立,那些个头实在太矮的,便只有挤在人缝里听戏的份了。

    坐前排桌椅的人多也是有些财势的,亦或是有些名望和地位的,他们的财势或许并不比楼上包间里的人差,甚或高过他们,但包间毕竟有限,预定不着,就只好退而就其次,或有的只为了看角儿看真,想要离得近,所以就坐到了大厅前排的桌椅上。

    然而在这座戏楼里,有一个人可以不必预定包间,每次来就一定会坐进包间里,即使所有包间都有客,这个人来了,也必要马上腾出一间,戏楼老板宁可多赔些钱给腾地方的人也要这样做,而被要求腾挪地方的那家人也不敢多计教,只恨恨地暗骂几句罢了。

    这个人是一个女人,一个远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漂亮自不必说,再叠加上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就足以迫得人难以喘息。她叫万紫红,这也是她的艺名,艺名是师父起的,有了艺名,本名她也就记不得了。她六岁时,被穷得养不起家中五个孩子的父母送进戏班之后,她再没能和父母见上一面,师父俨然就成了她的父母,不过,这个师父却有一副很不地道的花花心肠,在万紫红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便嘴角流着哈喇子打起了歪主意,曾偷偷地下过几次手,甚至有快要成功的时候,却都被班子里的一名凶悍的师姐给搅了,师姐并非是对万紫红好,而是因为师父早就对师姐下过了手,师姐就认定了师父是自己的男人,于是就盯紧了师父,绝不容许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和师父有丝毫亲近,所以,万紫红也因此幸免于师父的恶爪,不过,她此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整日里惴惴不安,睡觉时,常常要警惕地半睁开一只眼睛。

    不过,万紫红学戏也是很用心的,她总是暗暗地努力。

    后来,戏班子游走到泉城,在城内一家叫沐春楼的戏楼演出时,万紫红一炮走红,随后就引得万人空巷来看万紫红的戏,泉城的名士富豪们也都竞相来捧她的角,那时的她真的是红得发紫,也应了她的艺名了。

    整个戏班子全指着她吃饭,她师父除了对她奉承讨好外,再也不敢有多余的企图,当时境况不佳的沐春楼也就是在那时成了这座城市的著名戏楼,戏楼老板因此对万紫红也是感恩戴德。

    万紫红就这样红火了一年多,终于,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