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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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二章 万物骤静心难解 人事不安成愚乱(上)

    时间回到几天之前。

    华夏第七军于四月二十四这天下午斩杀完颜设也马,正式击溃完颜宗翰的军队本阵,但由于战阵的复杂,希尹振作军队守住汉中城内通路,真正宣告撤离,也已经到了二十五这天的早上。

    汉中会战结束的消息,随后传向各处。位于西城县的戴梦微、刘光世等人接到讯息,是在这一日的下午。他们随后开始行动,串联各处稳定局势,这个时候,位于西城县附近的军队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态的走向。

    宗翰与希尹联合起来的十万大军扑向华夏第七军,而后被第七军两万人击溃,宗翰甚至再度被杀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给汉江南岸的众人带来了巨大的、奇异的心理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俨如一个魔幻世界的降临。

    大部分势力的掌权者们在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显得悄无声息,随后便命令手下确认这消息的准确与否。

    对于戴梦微一系原本就未经整合的力量来说,混乱的因子已经在酝酿。但戴梦微的动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刘光世的背书下,他们迅速地联络了附近大部分势力的领头人,稳定事态,并达成初步的共识。

    华夏第七军在汉中战场上的表现尽管强势,但整支军队的前景其实未必明朗。刘光世、戴梦微等人将之前商议的后续计划抛出,对于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同盟,共同进退,但即便心有疑虑,也希望对方念在过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脸。毕竟此时能在这边的军队,谁的力量都称不上一枝独秀,就算带着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线,日后也好再相见。

    这样的游说暂时压下了可能出现的混乱状况,但在两个尖锐的关键点上,局面在此后便已无法掌握:

    其一是传林铺方面对齐新翰、王斋南的围攻,自二十六开始,便已经无力为继。参与围攻者大都已经开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还派出了使者入内,悄悄地与齐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于变化过于迅速,以至于被围困在山城中,一时间难以确认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惊疑不定,生怕轻信谣言,又中了完颜希尹的算计。

    第二个关键点则在于西城县以东的俘虏。这些汉军部队原本被戴梦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触动,开始反正抗金,随后又被转手出卖给完颜希尹,被俘虏在西城县外的士兵约有五万之众。对这五万余人戴梦微向希尹承诺抽三杀一,但由于事态的变化太过迅速,也由于戴梦微对于麾下势力仍在消化过程当中,对于承诺好的屠杀有所拖延,待到汉中的消息传来,即便是认同戴、刘理念的部分领头人也开始力阻这场屠杀的继续——当然,由于宗翰希尹已然战败,对于这件事情的拖延,戴梦微方面也是顺水推舟而后心怀庆幸的。

    到得二十七这天,确定了消息的齐新翰、王斋南在稍作休整后将部队推向西城县,万余部队在这日夜晚抵达县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众阻隔于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凌晨,大量的人员或公开或隐蔽地进出华夏军营地。

    这其中公开者乃是附近聚集民众中的宿老、乡贤,他们为戴梦微而来,认为虽然双方理念有差,但戴梦微于这一片地方活人百万,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胁,或是宣以大义,以此劝阻齐、王等人不可对西城县开战。

    至于隐蔽而来者,则是附近试图反正又或是试图在反正前探探口风的各支力量。乱世难活人,女真越过汉江肆虐一番之后,这片土地上的“军队”数量其实是大规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开始不顾一切的抓壮丁,二是随着国破家亡,若能当兵欺负别人,总好过不当兵被人欺负。希尹移交给戴梦微的军队数量数以十万计,士兵早已疲惫,但将领在大鱼吃小鱼的掠夺过程中或多或少养成了土匪或者投机的习气,他们有自己的诉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对于这样的想法,齐新翰自然不可能给予任何回应。

    二十八,戴梦微出城与齐新翰、王斋南相见,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两军阵前慷慨激昂,痛陈华夏军必然为祸世间的理论,他自知西城县难以对抗华夏军的力量,但纵然如此,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并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绝不会放弃抵抗,让华夏军“尽管屠杀过来”。

    几名将领与戴梦微站在了一起,同时西城县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发动下一起发出呼喊,让华夏军只管“杀过来”。

    此时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汉军部队做出了无条件反正、归附华夏军的立场,但大部分势力仍在保持观望。王斋南脾气火爆,试图直接领兵杀入西城县,宰了戴梦微一家,但齐新翰无法做下这样的决策,只能命人将这一讯息传往汉中前敌指挥部。

    同样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汉水往襄樊东撤的女真西路军船队越过了西城县。

    从二十余万无敌大军的浩荡南下,到区区几万人的仓皇东撤,这一刻,女真人的撤离船队与这一边的三千华夏军几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队已经没有了进攻过来的心气。

    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县局势后的完颜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队隐蔽地靠近汉江南岸,于西城县外悄然地约见了戴梦微。

    希尹与戴梦微的上一次见面只在十余日前,当时希尹惊讶于戴梦微的用心狠毒,但对于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认同、也难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与已然变化的局势令得他们不得不再进行新一次的碰面了。

    这一次的见面是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惨淡的夕阳透过树隙落下来,希尹下了船,并不多走,上午时分才与齐新翰等人做了对峙、慷慨陈词的戴梦微环拱双手,依旧面容悲苦、神色苍老。相互行礼之后,他便向希尹坦陈,先前的承诺,对于俘虏的抽三杀一,眼下已经无法进行了。

    希尹摆摆手,并不介意。他让戴梦微杀人,不过为了确定其立场,要其纳的投名状,眼下既然确定了戴梦微与华夏军的对立,投名状便无所谓了。并且从宏观上来看,在金国最强的武装力量都被华夏军击垮的情况下,南面的汉人军队在华夏军面前已经形同虚设,但反倒是戴梦微这种力量看来不强,却高举大义旗帜,不畏生死之辈最能给华夏军造成麻烦。

    “戴公既掌大义之名,滥杀之事能免则免,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议的。西城县五万人,此后戴公即便归还华夏军,我这边,也能够理解,戴公只管放手施为便是。”

    戴梦微拱手:“谢谷神谅解。”

    希尹缓步前行:“戴公是聪明人,汉中之战结果已定,西路军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险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戴公心里清楚。今日阵前对峙,让我看到了戴公对抗黑旗军之决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军不顾一切,非要荡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应对之法。”

    戴梦微的双手笼在袖子里:“黑旗势大,自中原到江南,已无人可敌。今日老朽着人煽动民众,在阵前呼喊,但若宁立恒真的拿出决心,要杀过来,他们是不会真的挡在前头的,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朽除死之外,难有其它结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于宁毅的慈悲了。”

    “敌强我弱,互为比邻,天下局势已至于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是无论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问题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杀老朽,老朽自然继续与其为敌,他今日杀了进来,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会挡在老朽身前,但屠杀过后,他们自然会将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扬,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会放弃这等事迹的传扬,从刘光世到吴启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希尹偏头看过来:“只是在黑旗的战力面前,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梦微并未犹豫:“武朝与金人之战,是国战,许多时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与武朝之战,是理念之争,今日宁毅若不顾一切,想要扫平中原与江南,未必没有可能,然而扫平之后,用于治理者,终究还是汉人,并且也都得是读了书的汉人。这些空位无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决定后来者会是什么样子。宁毅若不要人心,固然无人可以从外头击垮它,但其内里必将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杀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会是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壳子,那过不了几年,我武朝倒是能回来了。”

    戴梦微的话语平静之中总像是带着一股不祥的阴气,但其中的道理却往往让人难以反驳,希尹皱了皱眉,低喃道:“借尸还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实倒也算不得错。”戴梦微拱手,坦然应下了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来的机会,或许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杀老朽,老朽与武朝众人手中,便有了大义名分这把足以对抗黑旗的武器。此后众多言语争端,老朽不一定是输家。”

    戴梦微顿了顿:“谷神今日既然过来,自然也是看懂了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将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与大帅此次北归,金国要经历一次大动乱,十年之内,我大金无力难顾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武朝之事,将来就要在你们之间决出个胜负来。”

    戴梦微点头:“以武力而言,面对黑旗,天下再难有人看见一丝希望,但以底蕴而言,将来这天下之乱,仍旧难以预料。”

    “在戴公这等聪明人面前无需遮掩,当今局面,谁能变成黑旗的麻烦,我大金都乐见其成。当初北撤,我说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于戴公支配,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对于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强马壮,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资方面,仍旧是我大金实力雄厚,并且在格物之学上,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国大造院莫属……戴公此次若然无事,要与黑旗相抗,我方有许多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谷神好算计啊……”两人缓步前行中,戴梦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义为名,与黑旗相争,私下里却与大金做着交易,拿着谷神的支援。即便将来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击垮黑旗,最后的命脉,也只系于金国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间。这轮交易做起来,我方就输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交易会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来了,戴公要什么、怎么要,都可以开口,能不能做,我们细细商议无妨……”

    戴梦微便也点头:“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与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阳下的江畔,传出了希尹的大笑之声,这笑声豪迈、赞许、讥诮、复杂……两人此后又在江畔聊了许多的事情。

    这一刻,戴梦微与完颜希尹的商谈与交易,无人知晓,只是在数日之后,同盟中的刘光世便发出了“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梦微完成与希尹的商谈,二十九,宁毅抵达汉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宁毅、秦绍谦两人商量了许多事情,秦绍谦才将西城县的状况与请示拿出来,这原本是第一时间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后。

    “……要说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这姓戴的,而且他还慷慨激昂,至少表现得不怕死……我很好奇,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老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两人在饭堂里聊了一晚上,此时出了门,在星光下的军营里散步,说到戴梦微,秦绍谦也不由得感叹和佩服。

    宁毅看过了齐新翰请示的事情。

    “对于想要投降的军队,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们可以接受无条件投降者的反正,只要投降,接下来不论是改编、重整还是解散,我们说了算。但考虑到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来的壮丁,对于战争也已经厌恶,我们可以保证,无大恶、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种田,同样可以以这样的方针,游说和招降各方……当然,有能力者、愿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来,但必须接受改造,对这种改造不用说得太明白,想讲价的,不必多谈。”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样可以,其实算起来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但说白了,就是壮丁,也是女真肆虐搅出来的问题。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开,我看一个月内,这大半的‘军队’,都要解体。我们出一个说法,是很必要……不过老戴怎么办?让他得趁,有点没面子啊。”

    “有些时候,我觉得,还是要承认理想主义者的存在。”

    “嗯?”

    “我们就当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驱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宁毅笑了笑,“以前我们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伙还没把我们当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惊醒,这次的事情之后,该反应过来的人就都反应过来了,这样的敌人,我们往后会面对很多,经验都需要慢慢的积累。而且今天老戴说,他是万家生佛,要救几百万人,几百万人也很愿意让他救,这是好事,我觉得,要支持。”

    秦绍谦看了宁毅一眼,失笑:“还是之前说的那回事,人手不够,这地方你不想要……”

    “这是一个原因。”宁毅笑着:“另外的一个原因在于,当一个对方的人,不管他是没被教化好、还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认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们说要让天下人过好日子,就把戴梦微杀了,把地盘抢过来,就算他们真的过得好一些,他们也不会感谢你的。”

    秦绍谦点头:“等到老戴玩砸了,我们再动手,时间上、你说的人才储备上,应该也够了。”

    “只是玩砸了还不行,我觉得这还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宁毅笑着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今天是他们被戴梦微煽动,站在我们面前,其余的人,不过是观望,谁来解决问题都行。那好,就让老戴来解决这几百万人的问题,但是在将来,如果他解决不好,我们不能说,我们就来解决,而是要引导他们自己的人上街,要让他们自己把愿望说出来,当有足够的人发出跟今天相反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再进场,解决问题,这样才有解决问题的价值。”

    “……所以呢,接下来发一篇檄文,驳一驳老戴的说法,话要说清楚,我们今天接受大家的选择,但将来有一天,老戴这样的军阀、特权阶级把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关我们的事——钩子现在就可以留下来。”宁毅说着。

    “做法方面,可以由齐新翰、王斋南分工合作,分别唱白脸红脸,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来,一些首恶,得要过来,另外,你占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将来不能阻了我们的商道,通商的协议,一定要谈一谈。老戴和武朝的大员习惯了徐徐图之,我看他们很希望能太平几年,在通商的细则和商队保护问题方面,他们会答应,会让步的。”

    秦绍谦点头:“一旦开始做生意,很难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这么说,华夏军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发财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织,两人一面散步,一面笑了笑,过得一阵,宁毅的面容才严肃起来:“其实啊,内部外部的压力和变化,都已经过来了,未来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才打赢第一仗,未来怎么样,真的难说……”

    “今天往北看,金国分成东西两个朝廷,接下来很可能打起来,这里就是两股势力。前几天竹记送来情报,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从晋地北上,过了雁门关,直取云中,这是第三股势力……”

    秦绍谦蹙眉:“你去西夏探查过的那帮人……”

    宁毅点头:“他们好战,而且目前看来很有章法,潜力不容小觑。不过没关系,这个舞台上人够多的了,不在乎多一个……晋王、楼姑娘那边可以做第四股势力,接下来,老戴、刘光世、吴启梅,他们占了武朝解体的便宜,虽然莫名其妙了一点,但这里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们和君武算进来,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义军,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块,何文打着我们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响,我看三月底传来的讯息,他要弄一个‘公平党’,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时候是听我说了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来,声势会很大……”

    秦绍谦道:“与老牛头有些相似?”

    “老牛头也是类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制在平原西北,能够扩张的地盘不多,内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后,往外扩没多少路了,我希望以这样的办法,逼着他们思考内部的循环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够驱使一帮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们会一直重复这个过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将来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加上老牛头,已经十一股力量了……”秦绍谦笑起来,“闹得真大,五代十国了这是。”

    “还不止。”宁毅从袖中拿出了一份情报,“看看吧。”

    “怎么回事……”秦绍谦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说了,我们的内部还是很脆弱的,思想问题一松懈,就要出大问题。当初刘承宗他们北上,这几万人带不过去,只能放在长江以北,休整训练。留下的一个工作组做领导,这一年多的时间,四方打得都很难,也没有人能派过去的,他们甚至还打开了一些局面,想不到……”

    ……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的图卷如大海般辽阔,两人缓缓前行,宁毅发出低声的叹息。

    “……会出这种事情……”

    ps:大家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