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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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五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中)

    775、

    夏日的山岗,阳光开始变得热烈。前一秒还显得安静的天空下,陡然间已经沸腾狂乱起来,乱石散布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人群手持刀兵,面目狰狞,嘶吼之中犹如洪荒凶兽,歇斯底里,令人望之生畏。

    “干他——”

    “有埋伏——”

    “杀了他杀了他——”

    “罗扎——”

    嘶吼之中的无数喊声交织在一起。七八十人说来不多,在一两人面前陡然冒出,却如同人山人海。林冲的身形如箭,自侧面斜掠上去,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朝他杀来,首先迎来的便是飞刀飞蝗等暗器,这些人暗器才洒出,却见那搅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着一个人的胸口不断前进。

    旁边的人止步不及,只来得及仓促挥刀,林冲的身形疾掠而过,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后退,身体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挥刀,手腕却被林冲按在了胸口,林冲夺去钢刀,便顺势挥斩。

    最先被林冲撞上的那人身体飞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树上,口吐鲜血,胸骨已经凹陷下去。这边林冲突入人群,身边就像是带着一股涡流,三四名匪人被林冲带飞、绊倒,他在奔行当中,顺手斩了几刀,四处的敌人还在蔓延过去,连忙止住脚步,要追截这忽如其来的搅局者。

    小树林稀疏,林冲的身影径直而行,顺手挥了三刀,便有三名与他照面的匪人身上飚着鲜血滚出去。后方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包抄追赶,一时间却根本撵不上他的速度。附近也有一名扎着乱发手持双刀,纹面怪叫的高手冲过来,先是想要截他侧身,奔跑到近处时已经变成了后背,这人怪叫着朝林冲背后斩了几刀,林冲只是前行,那刀锋眼看着被他抛在了身后,先是一步,随后便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那双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后拼命追,神色愈见其疯狂。

    这使双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铜牛寨上的“疯刀手”罗扎,铜牛岭上九名头目,疯刀手排行第七,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但此时的林冲并不在乎身前身后的是谁,只是一路前冲,一名持枪喽啰在前方将长枪刺来,林冲迎着枪锋而上,手中钢刀沿着枪杆斩了过去,鲜血爆开,刀锋斩开了那人的双手,林冲刀锋未停,顺势挥了一个大圆,扔向了身后。长枪则朝地上落去。

    罗扎原本看见这搅局的恶贼终于被挡住一瞬,举起双刀奔行更快,却见那钢刀朝后方呼啸飞来,他“啊”的偏头,刀锋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正中后方一名喽啰的胸口,罗扎还未来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长枪猛然如活了一般,从地上跃了起来。

    长枪的枪法中有凤点头的绝技,此时这掉落在地上的枪锋却犹如凤凰的忽然抬头,它在罗扎的眼前停了一瞬间,便被林冲拖回了前方。

    罗扎挥舞双刀,身体还朝着前方跑了好几步,步伐才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膝盖软倒在地,爬起来,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冲拖起长枪的瞬间,罗扎身形不及止步,喉咙朝着那枪锋撞了上去,枪锋悬空,挑断了他的喉管。中原板荡,这位铜牛寨的七当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时只是追逐着那个背影,自己在枪锋上撞死了。后方的喽啰挥舞刀枪,嘶喊着冲过了他的位置,有的惊怖地看了一眼,前方那人脚步未停,手持长枪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冲来的匪人滚到在草丛里,身体抽搐着,多了不断喷血的伤口。

    这些年来,女真、伪齐占据中原,多数人过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艺的人落草为寇,聚义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间都是常事。乱世打破了绿林间最后一丝的温情,山匪们平素打着抗金的旗帜,做的买卖多还停留在汉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纵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众人还是狂吼着汹涌而来。

    另一侧,他们截杀的送信人身形极快,转眼间,也在稀疏的流矢间斜插入边锋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铜棍触物即折,拖着追逐的人群,以高速往树林中杀来。五六人倒下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高手以少打多,两人选择的方式却是类似,同样都是以高速杀入树林,籍着身法迅速游走,绝不令敌人汇聚。只是这次截杀,史进乃是主要目标,汇聚的铜牛寨头目众多,林冲那边变起突然,真正过去拦截的,便只有七头目罗扎一人。

    这铜牛寨首领唐坎,十余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绿林大枭,这些年来,外界的日子越发艰难,他凭着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铜牛寨的日子越来越好。这一次得了许多钱物,截杀南下的八臂龙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这种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内讧,八臂龙王败于林宗吾后,被人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唐坎便动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从此扬名立万。

    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敌不过蚁多咬死象,这些年来铜牛寨凭着血腥阴狠收罗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为手段太过毒辣,附近官府打压得重。寨子若再要发展,就要博个大名声了。杀落单的八臂龙王,正是这名声的最好来处,至于名声好坏,坏名声也能让人活得好,没名声才要活活饿死。

    他得了报信,这一次寨中好手尽出,皆是收了安家费,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时史进避过箭雨,冲入树林,他的棍法天下闻名,无人能与之硬碰,但唐坎指挥着手下围杀而上,片刻间,也将对方的速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龙王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绝不止一起两起,身上本就带伤,只消能将他的速度慢下来,众人一拥而上,他也不见得真有四头八臂。

    这史进已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之一,另一方就算来了所谓的“义士”救援,一个两个的,铜牛寨也不是没有杀过。谁知才过得不久,侧后方的杀戮延伸,转眼间从南端绕行到了树林北端,那边的寨众竟没有将来人拦下,这边史进在树林人群中左冲右突,亡命徒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冲上,另一端却已经有人在喊:“点子厉害……”

    “拦住他拦住他——”

    “娘的,老子拨你的皮拨你的皮杀你全家啊——”

    这吼声之中却尽是慌乱。唐坎正带人冲向史进,此时又是大喊:“罗扎——”才有人回:“七当家死了,点子扎手。”此时树林之中喊杀如潮水,持刀乱冲者有着,弯弓搭箭者有人,受伤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气息弥漫。只听史进一声大喝:“好枪法,是哪路的英雄!”树林本是一个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看见了下方持枪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说了一句:“往南!”内力迫发间,平稳的声音却如海潮般汹涌蔓延,唐坎听得头皮一麻,这忽然杀来的,竟是一名与史进想必毫不逊色的大高手。一时间却是猛的一咬牙,带人扑上去:“走不了——”

    八十余人围杀两人,其中一人还受了伤,宗师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远,只见树林那头一道身影持枪穿行而过,他的后方,十余人发力追赶,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铜牛寨的小头目冲将过去,那人一边奔行,一面顺手刺出一枪,小头目的身体被甩落在路上,看起来顺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动将胸膛迎上了枪尖一般。

    那身影远远地看了唐坎一眼,朝着树林上方绕过去,这边铜牛寨的精锐不少,都是奔跑着要截杀去史进的。唐坎看着那持枪的男子影影约约的从上方绕了一个半圆,冲将下来,将唐坎盯在了视野之中。

    “拦住他!杀了他——”唐坎晃动手中一双重锤,暴喝出声,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着下坡的冲力,化为一道笔直的灰线,延伸而来。

    唐坎的身边,也尽是铜牛寨的好手,这时候有四五人已经在前方排成一排,众人看着那飞奔而来的身影,隐约间,神为之夺。呼啸声蔓延而来,那身影没有拿枪,奔行的脚步犹如铁牛犁地。太快了。

    几人几乎是同时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视野所见的更快,陡然间插入人群,在接触的一瞬间,从刀枪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道路。这样的人墙被一个人野蛮地撞开,类似的状况唐坎之前没有见过,他只看到那巨大的威胁如洪水猛兽般陡然呼啸而来,他手持双锤狠狠砸下去,林冲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经挤了上来,右手自唐坎双手之间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个下颚连同口中的牙齿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速的撞击没有停止,唐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化为一道延伸数丈的斜线,再被林冲按了下去,头脑勺先着地,然后是身体的扭曲翻滚,轰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冲的衣服在这一下撞击中破的粉碎,一面随着惯性前行,头上一面升腾起热气来。

    几名铜牛寨的喽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手臂甩了几下,脚步丝毫不停,那喽啰犹豫了一瞬间,有人不断后退,有人掉头就跑。

    上方的林间传来声音:“是林大哥……”言语之间,有些犹豫,史进那头,仍有些人在与他厮杀,但混乱已经蔓延开来。

    铜牛寨的一些头目仍旧想要拿钱,领着人试图围杀史进,又或是与林冲交手,然而唐坎死后,这混乱的场景已然困不住两人,史进随手杀了几人,与林冲一道奔行出树林。此时周围亦有奔行、逃亡的铜牛寨成员,两人往南方行得不远,山坳中便能见到那些匪人骑来的马,一些人过来骑了马逃跑,林冲与史进也各自骑了一匹,沿着山路往南去。史进此时确定眼前是他寻了十余年未见的兄弟林冲,喜不自胜,他身上受伤甚重,此时一路奔行,也浑如未觉。

    两人往日里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此时见面,人从意气激昂的年轻人变作了中年,许多的话一时间便说不出来。行至一处山间的溪流边,史进勒住马头,也示意林冲停下来,他豪迈一笑,下了马,道:“林大哥,我们在这里歇歇,我身上有伤,也要处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不好乱来。”

    林冲点点头。

    此时时间已到中午,两人在溪边暂时驻足。史进包扎伤口,说起梁山覆灭后,他寻找林冲的事情:“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寻你未见音讯,此后辗转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凶多吉少,此时见你无恙……真是好事。”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看出这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发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看着汉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看他,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这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发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