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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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〇章 混沌杀场 孰是好人

    夜色迷蒙之中,火光映上天空,小小的县城里,陷入一片厮杀与混乱当中。

    之所以被选作绿林人士聚首之地,桃亭这个小县城,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所。县城之中三教九流原本就多,对于偶尔出现的乱子也早已习惯,但今天晚上,过来的官兵显然来头不小。周侗与福禄下了马一路潜行进去,暗中看见的便有三四拨的厮杀,有些是从暗巷杀出,有的则匿藏于民居之中,被人找到,奋起反抗。在县城四处搜寻厮杀的,除了穿着捕快服、军装的官兵,更多的还是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

    这些人并未穿上正式的朝廷服装,但能够与官兵一齐行动,显然之前就已打好了招呼。在官兵的跟随下,他们得以进入民居进行搜索,住在这里的民众情知事情不小,都安安分分地躲在家中,也颇为配合官兵的搜索。周侗与福禄就看见几名绿林人潜行到一处宅子,他们与房子主人显然认识,想要进去躲避,对方便在里面抵住木门,只说:“你们快走!快走,莫连累我!”

    几名绿林人在门外只是骂他不讲义气,有人威胁道:“不开门便烧了他房子。”但随即街道上便有厮杀声蔓延过来,几名绿林人连忙逃走了。

    一路前行,越是接近县城中央,越能看清前方的火光。桃亭县周侗之前也曾来过,知道县城中央有一处颇有规模的客栈与戏楼,最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今晚的英雄大会也必定是在那里开,但此时看来,那栋楼房已经化为一片火海,整个都已经被焚毁坍塌,空气中传来隐约的焦臭气息,显然有不少人葬身在那片火海当中了。

    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周侗心中隐约有着猜测,过了县城中央,便往南边摸过去。

    这次绿林大会的召集人名叫严涣,乃是他当初指导过的一位记名弟子。本身便是桃亭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周侗原本就要去严家庄找他,而一路之上,真正让周侗在意的,还是那些搜捕者的行动。令他有些熟悉的感觉。

    这些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承担下了大部分搜捕的任务。之所以将他们与绿林人分开来看。是因为绿林中人行事大多松散。彼此之间若是相处久了,固然也有很好的配合,但却谈不上太多的章法。而这些人显然经过训练。行动当中,彼此间的配合便如同一个整体――哪怕达不到完美的效果,看起来至少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他们手中拿着的兵器各有不同,有人使渔网,有人持长枪,有人拿大刀,有人配手弩,有人操刀盾――至少在江湖上,用刀盾配合的武者是不多见的。这样子一拨人乍看之下还没什么,几拨人看下来,就很有些门道了。这些人的武艺或许还达不到一流,但彼此配合得好了,一旦交手,盾牌挡下对方攻击,两柄长枪直刺,大刀挥砍,中近距离上威力惊人的手弩再配合渔网,一般的三五名绿林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往往交手几下便被打散拿下了。

    而尤其在周侗这里,更能感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大概在十余年前,他还在御拳馆中任教头时,曾经考虑过将高深的武学用于军阵之中――虽然做到御拳馆天字教头之后便再无寸进,但周侗对这些事还是热心的,哪怕拳法广传很犯武林忌讳,他也并不在乎。

    为了这些事情,他曾经费过很多心思。如简化拳法,追求速成,又或是简化招式,追求实效,再或者设计出特殊的阵型,到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后来这些尝试大都失败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他的道理,拳法武艺这些,一来求天赋,二来要能吃饱饭。军队之中,哪怕有教无类,能够学拳出师的也是少数,这倒也罢了,最大的问题是,教不好,教不到位,对方学了反而伤及身体。

    这事情一如速成的弊端,即便是“破六道”这类的高深内功,仍旧会给人留下暗伤,如果要缓解这点,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有武艺更高强的人替对方推宫过穴,按摩身体,到头来,养成一个小高手的代价反倒需要一个大高手去照顾,委实得不偿失。

    而即便是真正学成高深武艺的,人不算多,往往饭量又大。如果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武艺高强又善于配合,首先就会把国家吃穷掉。

    至于简化招式,战阵之上的千锤百炼下来,军队当中的训练方法本就是极其简化的杀人术。一把刀反反复复的几招,取的原本就是最简单清楚的要害,按照兵书的要求,兵丁每天练习简单的劈砍戳刺成上千次,要说简化,周侗实在也没什么可简化的了。

    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周侗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是空谈。他作为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握已经登峰造极,但若是要作为将领,其实还比不上那些武艺不高的小将军。最终周侗将他的一些思考记录下来,后来这些手稿也被存放在御拳馆当中,能够看到的人不多。

    而在眼前,这五到七人的阵型却跟他以前设计的、用于战场的小阵型颇有些类似――其中的变化固然有许多,但配合之间的几种步法、走位,进趋与后退的诀窍,却显然有着他当初设想的痕迹。

    当初周侗的设想,是安排一种阵型,使士兵在战场上被分割包围后能够各自为战,一小拨一小拨的奋战求生。以他的武学修为,几个人之间的配合想得颇为精彩,若是彼此之间操练得当、配合默契,格挡、杀人、格挡、杀人的节奏起来,几个人便能很好地应对源源不断的敌人。但这毕竟也是空想了,军队之中每天的训练自然是以整支军队来进行的。哪里能整天练习几个人的配合。即便练习了,战场之上一被冲散,聚集起来也都是陌生人,这类彼此之间职司配合明确的阵型,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然而眼前的这些人,显然是取了他阵型中的进退步法,乍看起来虽然每人的武器都不同,阵型也有些乱,但在其中陷阱处处。走在最前方、看似散漫的那人一旦受到攻击,立刻就会退回。随后盾牌挡驾。大刀挥砍,长枪封中后路,手弩威慑加上渔网作势抛洒,哪怕是一流高手猝然间也要吃亏。随意看了几次交手。便有两名绿林武者在这样进退两难之间被打翻在地。战场上没用的阵势在此时却成了小规模作战的利器了。

    周侗原本倒是没有设计这么多武器的配合。这时候一边看,他也一边在心中再度推敲。如此还没到严家庄,主仆两人倒是陡然发现了要找的目标。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者,配合着一小队搜捕者从长街那头走来,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随后对那户人家说要进去搜寻一下,对方也就将门口让开了。

    周侗与福禄看得奇怪,这严涣之所以能在绿林中赚下名声,便是因为他的豪爽与义气,眼下绿林大会开成这样,他居然跟官府合作了?虽然周侗的立场向来是站在官府一边的,这时候也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今天之后,严家庄还在不在江湖上立足了?

    在暗中瞧了片刻,周侗自街道上走出来,沉声喊了一句:“严涣。”对方几人正从那院子里出来,严涣身体一震,朝这边望过来,一时之间,瞪着眼睛,手竟然有些哆嗦。倒是跟在他旁边的搜捕者,第一时间摆开了阵型,看来隐约像小队领头的那人正要喊“拿下”,却听严涣说道:“师、师父!”

    “你……”

    “啊――”

    下一刻,只见严涣猛地一咬牙,陡然发难,朝着那领头之人劈出一掌,对方却也在这一瞬间有了反应,举手一挡,被打得退了两步,其余人正要朝严涣出手,那领头汉子喝道:“退!不要打!是‘铁臂膀’周侗!”

    这名字一出,举着刀枪的众人齐齐望向这边,都下意识地退了一两步,却是下意识地组成了一个小阵。严涣看着他们,朝旁边走出几步,又朝着周侗这边前行过来,四十多岁的江湖汉子,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师、师父……弟子有罪。”说着,便在长街上跪了下来,头磕到地上,久久的不起来。

    周侗皱起眉头,他根本没弄清楚这一幕到底是为什么,只得走过两步,抬手将严涣扶起来:“不必如此,你我虽以师徒相称,可我实在没教过你什么……这是怎么了。”

    “他们。”严涣朝后方指了指,咬牙切齿,“他们……抓了我一家三十九口,威胁我将这绿林大会设成死局,我……我的大儿子,已经被他们杀了……师父。”

    周侗沉默下来,他能看得出来,严涣眼中的泪水,并非是为着儿子的死,而是对于出卖了这么多人的内疚。过得片刻,却听得那边的领头汉子首先说话:“周前辈,我家主人曾说起过你,你不会也是为了与这些人‘聚义’而来吧?”

    对方的言语铿锵有力,显然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产生半点内疚的情绪。周侗看了他一眼,拱了拱手:“你家主人,可是宁立恒?”

    “便是那人!”严涣一字一顿,眼眶血红,这句话说完,陡然退了一步,“恩师,我一家上下三十九口,犹在那魔头手中。严涣为人所挟,踏错这步,再难容身天地之间,就此先走一步了!”他这句话说完,挥掌便朝自己头顶拍去。才挥到半空,福禄跨出一步,挥手切在他的手臂上,散了他的力道,随后抓住了他的手。

    周侗目光严肃,扫过他一眼:“男儿顶天立地,勿要效仿这女儿姿态,我与宁立恒有过一面之缘,走吧,去见见他。”言语之中,却听不出多少喜怒来。

    那边领头的汉子拱了拱手,领着众人朝县城东北方过去,前行之中,又看见一拨人抓了两名绿林人过去。其中一人被拖在渔网里,让棍子打得嗷嗷叫,口中已经开始求饶。周侗看见这一幕,皱着眉,微微偏了偏头。

    一路前行之中,周侗也从严涣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晚上的经过。实际上倒也简单,这绿林英雄大会便是在县城中央的客栈中开的,对方拿了严涣的家人,在会场之中准备好了火油,埋好了火药,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那魔头出现,与众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他们围住会场点了火。这些绿林人知道情况的千钧一发,有些人拼死往外冲,大半的人都被炸死和烧死了,此时搜捕的,不过是跑出来的一小部分。

    严涣说到这里,眼眶血红。周侗则只是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过得片刻,他朝着前方那领头汉子开口道:“你叫田东汉吧,如果我没记错,在泰山脚下见过你一次。”

    那汉子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随后才拱手,点了点头:“五年前曾远远见过前辈一面,想不到前辈还记得。”

    “你师父带你出来见的世面,他说你承了他的衣钵,只可惜太过忠厚,怕是会吃亏,给人当护院,反倒打伤了那地主公子……你师父三年前过世,我当时便想到他有你这样一个弟子。”周侗说道,“你是为什么给宁毅做事的?”

    那田东汉想了片刻,一面走,一面沉声道:“去年饥荒,家里没钱买粮,俺家……老娘生了病,后来饿死了,女人也死了,俺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卖艺乞讨进京,遇上宁家官人在施粥,又挑护院,就去了。”

    周侗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又道:“怎么杀了他儿子?”

    田东汉走在前方,偏了偏头:“多的不知道,我去年到宁家,家中主人为了赈灾一直奔走,得罪了人,几个月里,上门刺杀的一共来了十三拨。半月前我家主人迎娶两位姑娘,他们又杀上门来闹了一场,他家儿子杀了一名护院,一名丫鬟,逃走以后,说是替天行道,这姓严的还庆祝了一番。我家主人过来,要逼他就范,也不想他拿儿子的性命来讨价还价,便先当着他的面将他儿子人头砍了,再用他全家性命来威胁他。”

    田东汉说道这里,顿了顿:“我也知道这样有些不该,但想来……也没有其它办法。”

    严涣握紧拳头,浑身发抖,几乎便要冲上去。周侗则只是跟着,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