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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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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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星期四早上,双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约15分钟。但我没

有理会,用热水刮须,喝咖啡,看早报——报纸油墨真像要粘乎乎

沾在手上——一直看遍边边角角。

“求你件事。”双胞胎中的一个说。

“星期天能借辆车来?”另一个说。

“能吧。”我说,“不过要去哪里?”

“水库。”

“水库?”

两人点头。

“去水库干什么?”

“葬礼。”

“谁的?”

“配电盘的啊。”

“倒也是。”说罢,我继续看报。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当然,我无由知晓

什么天气适合配电盘的葬礼,双胞胎对雨也只字不提。我便也闷头

不语。

星期六晚上我从合伙人手里借来天蓝色“大众”。他问是不是

有了女人,我支吾一声。“大众”后排座到处是大约他儿子粘的奶油

巧克力糖的遗痕,俨然枪战留下的血污。车内音响用的盒式音乐磁

带没一盒像样的,单程跑上一半我们就不再听音乐了,只管默默驱

车前进。一路上,雨有规律地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小,一会大。催

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车高速交错时的“咻咻”声单调

地响个不止。

双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怀抱购物袋里的配电盘和热

水瓶坐在后排。两人神色肃然,正是葬礼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

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时我们都绷着脸。只有玉米粒剥离玉米棒时的

“嚓嚓”声扰乱寂静。我们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后,

再度驱车疾驰。

这一带狗多得不得了,简直如水族馆里的鲺鱼群,在雨中没头

没脑地窜来窜去,弄得我必须一个劲儿按响喇叭。而它们则一副对

雨对车兴味索然的神气。并且大部分都对喇叭声显出露骨的不耐

烦,不过还是灵巧地躲开了。当然雨是躲不开的。狗们连屁股眼都

淋得一场糊涂。看上去,有的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水獭,有的像冥

思苦想的僧侣。

双胞胎之一让我叼住烟,给我点上。并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裤的

内侧上下抚摸几次。较之爱抚,更像确认什么。

雨看样子要永远持续下去。10月的雨总是如此下法。非连续

下到将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了。树木、高速公路、

农田、汽车、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个世界充满无可

救药的阴冷。

沿山路爬行一会,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水库跟前。由于

下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广阔的水面触目皆是下泻的雨丝。水库

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惨得多。我们在水库岸边停住车,坐在

车中喝热水瓶里的咖啡,吃双胞胎买的小甜饼干。饼干分咖啡、奶

油和果汁味儿三种。为了一视同仁,我三种都吃,且平均地吃。

这段时间里,雨仍往水库不停地洒泻。雨下得很静很静,音量

也就是把细细撕开的报纸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个程度。勒鲁什的

电影中常下的雨。

吃罢饼干,各自喝完两杯咖啡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打膝盖。

谁都没开口。

“好了,该做事了。”双脑胎中的一个说。

另一个点头。

我熄掉烟。‘

我们没打伞,冗自朝尽头处探向水库一例的桥头走去。水库是

人们为截断河流建造的。水面弯得不自然,样子就像要冲洗山腰似

的。据水的色调,可以感觉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溅起细微

的波纹。

双胞胎之一从纸袋取出那个配电盘递给我。配电盘在雨中显

得比平时饥寒交迫。

“说一句祷词。”

“祷词?”我一声惊叫。

“葬礼嘛,要祈祷的。”

“没想到。”我说,“现成的一句也没有。”

“什么都行。”

“无非形式。”

我冒着从头顶淋到脚趾尖的雨,搜刮合适的词句。双胞胎神色

不安地交替看着我和配电盘。

“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

……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扔!”

“扔?”

“配电盘啊。”

我猛劲儿向后抡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电盘。配电盘

在雨中划出动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纹缓缓漂漾开来,荡到我们

脚下。

“好精彩的祷词。”

“你想出来的?”

“当然。”我说。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视水库。

“多深?”一个问。

“深得吓人。”我回答。

“有鱼?”另一个问。

“凡水必有鱼。”

从远处看我们,我们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纪念碑。

12

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

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

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

鞋看上去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

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并递过来。

在事务所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到

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尼西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

厘米左右的缝隙伸出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

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

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

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

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

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

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①[①奥斯威辛:

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

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

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

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

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

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

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

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

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

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

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

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

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

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20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上莱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

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

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

逮蟑螂罢了。”

我唱叹一声,觉得陡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

肯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虾边想水底的配

电盘。

“你20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1969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人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

声此起被伏。我点咖啡,她点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付片刻,决定把双脑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50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

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

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

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

13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

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

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仿惶两

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

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黄昏俘虏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我和双胞胎

一同去高尔夫球场8号洞区的草坪上观看火烧云。8号洞区是理

想打数5的长洞区,一无坡二无障碍,唯独小学走廊一般平坦的草

地径直铺展开去。7号洞区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学吹长笛。在撕肝裂

肺般的双高8度音阶练习的伴奏声中,夕阳在丘陵间即将沉下半

边。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弹子球俘虏了我的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弹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

胀开来。一闭上眼睛,缓冲器击球的声音、记分屏蹦出数字的声音

便在耳畔响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时期。那时我绝不

是个执著的弹子球玩家。爵士酒吧里的弹子球机在当时是一台罕

见的3蹼(flipper)标准机,称之为“宇宙飞船”。球区分上下两部

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两蹼。那是固体电路给弹子球世界带来通

货膨胀之前那段和平时光的标准机。鼠疯狂迷上弹子球的时候,曾

和弹子球机一起照了张相来纪念92500分这一他的最佳战绩。鼠

面带微笑靠在弹子球机旁边,机也面带微笑,上面弹出92500这组

数字。这是我用柯拉相机拍摄的唯一温馨的照片。看上去鼠俨然

二战中的空战英雄。而弹子球机像是一架老式战机——地勤人员

用手转动螺旋桨,起飞后飞行员“啪”一声拉合防风窗的那种劳什

子。92500这组数字将鼠和弹子球机结合在一起,酿出妙不可言的

融洽气氛。

弹子球公司的收款员兼维修员每周来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

十上下,异常瘦削,几乎不同任何人搭话。进店看也不看杰一眼,直

奔弹子球机,用钥匙打开机台下的盖子,让零币哗哗啦啦淌进帆布

囊。之后拿起一枚硬币,投进机内做性能检查。确认两三下活塞弹

簧,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球。继而把球击在缓冲器上检验磁石,让球

通过所有的球道,击落所有的球靶。再检查下曲靶、开球孔、巡回

靶,最后打开奖分灯,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让球落进外球道,

鸣金收兵。随后向杰点下头——像是在说毫无问题——走出门去。

所花时间也就半支烟工夫。

我忘了磕烟灰,鼠忘了喝啤酒,两人总是这么目瞪口呆地注视

这华丽的技术表演。

“梦一样。”鼠说,“他那技术,15万分不在话下,20万都有可

能。”

“那自然,专门于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战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复来。

“同他比,我这两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个程度。”说罢,

鼠不再吭声。鼠梦寐以求的就是记分屏上的数字超过6位。

“那是工作。”我继续相劝,“起初可能有趣,但从早到晚尽干那

个,谁都要生厌。”

“哪里,”鼠摇头,“我就不至于。”

14

爵士酒吧坐满了顾客,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差不多全是

没见过的新客,但客人总是客人,杰当然不至于不快。冰锥破冰块

的声音,咯喳咯喳摇晃加冰威士忌杯的声音,笑声,投币点唱机里

杰克逊5人组的歌声,如漫画书上白泡泡圈那样飘上天花板的白

烟——好一个盛夏再来一般的酒吧之夜。

尽管这样,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么毛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

吧台一端,把一直翻开的一本书的同一页反复看了几遍,这才作罢

合上。看那样子,可能的话,他很想喝干最后一口啤酒回去睡觉。如

果真能睡着的话……

那一星期时间,鼠同任何开心事都毫不沾边。睡觉睡睡醒醒,

啤酒,烟,一切昏天黑地。冲刷过山坡的雨水冲进河流,进而把海水

染上斑驳的褐色和灰色。讨厌的景观。脑袋里简直就像塞了一团

旧报纸。睡眠既浅又短,同牙科医院暖气过热的候诊室里的瞌睡无

异,每有人开门便醒来,并且看表。

一星期过得一半,鼠喝着威土忌做出一个决定:暂且冻结一切

思考。他让思维的每一道空隙都结上一层厚得足以走过白熊的厚

冰。他估计这回可以熬过本星期的下一半了,于是睡了。然而醒来

时仍一切照旧,不外乎头有点痛。

鼠惟张地看着眼前摆的六支空啤酒瓶。从其空隙,可以看见杰

的背影。

也许正值退潮时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岁。数千瓶

啤酒,数千包炸薯片,数千张投币点唱机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

板船的波浪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啤酒我不是已经喝了个够么?当

然,30也罢40也罢,啤酒任凭多少都能喝。不过,他想,不过在这

里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岁之于激流勇退,是个不坏的年

龄。就乖觉之人来说,正是大学毕业当银行信贷员的年龄。

鼠往空瓶队列里又加进一瓶。杯子满得险些溢出,他一口气喝

去一半,条件反射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湿的手在布裤屁股上

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语,别躲闪,想想,25岁…..-该想点事的

年龄了。这可是两个12岁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龄哟!你有那样的价

值么?没有,一人份儿的都没有,连空泡菜瓶里的蚁巢那点儿价值

都没有。……算了吧,无聊的隐喻!完全无济于事!想想看,你是

哪里出了问题的。想出来呀!-….-鬼晓得怎么回事!

鼠不再想,喝干剩的啤酒,旋即扬手让再来一瓶。

“今天喝多了哟!”杰说。但归终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头有点痛。身体随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窝深处有酸懒感。

吐啊,脑袋里发出声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来到卫生间去!。…-不行,一垒都走不到。……然而鼠还是挺胸走到卫生间,打开

门,赶走对着镜子重描眼线的年轻女郎,朝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没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裤子?……开哪家混账

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净!

胃液都吐净之后,鼠坐在马桶上吸烟。吸完用香皂洗脸洗手,

对镜子用湿手理齐头发。脸色是有点过于阴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状

还过得去。给公立中学的女教师看中都有可能。

离开卫生间,走到描眼线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郑重道歉。之

后折回吧台,把啤酒倒进杯子喝去一半,又把杰给的冰水一饮而

尽。他摇了两三下头,给烟点上火。这时脑袋的机能开始正常运转。

好了,这回好了!鼠说出声来,长夜漫漫,思载悠悠!

15

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

半年感觉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

自身尺寸相适的洞,整个人钻进洞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

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傍晚时分,我醒来穿上风衣,在娱乐厅的

一个角落消磨时间。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里的3蹼“宇宙飞船”一模一样的

机子。我投进硬币。一按开机钮,机器便浑身发抖似的发出一连串

声响,升起十个弹靶,熄掉奖分灯,把记分退为六个“0”,向球道弹

出第一个球。无数硬币被机吞进肚去。恰好一个月后,在那个冷雨

飘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热气球甩掉最后一个沙袋一样超过

了6位数。

我把颤抖的手指揪也似的从操纵钮移下,背靠墙,一边喝冰冷

的易拉罐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记分屏上出现的105220

这6位数字。

我同弹子球机短暂的蜜月就这样开始了。在大学校园里我几

乎不露面,打工钱大半投进弹子球机。跳击、顺击、拦击、停击等大

多数技巧也学得出神入化。后来,我打时背后总有人观战了。一个

涂口红的女高中生还把软乎乎的**压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过15万时,真正的冬天来临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飕飕

的娱乐厅,我裹上加厚风衣,把长围巾一直围到耳朵,继续守着弹

子球机鏖球。偶尔觑一眼卫生间的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形销骨立,

皮肤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墙休息,喝啤酒。最后一口啤

酒老是有一股铅笔味儿。香烟头扔得脚下到处都是,衣袋里塞着

“热狗”,饿时啃上一口。

她出类拔萃。3蹼“宇宙飞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独她理解

我。我每次按下开机钮,她都以不无快感的声音在记分屏上弹出6

个“0”,随即冲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确得毫厘不爽的位置,将银

光闪闪的球从球道弹向球区。球在她的球区急速转动的时间里,我

的心就好像吸优质大麻时一样彻底舒展开来。

各种各样的意念,在我脑海里时而聋乱无章地浮现时而消失,

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区的玻璃屏上时而消失时而浮现。玻璃

屏如照梦双层镜一样照出我的心,使其随着缓冲器和奖分灯的光

点闪闪烁烁。

不是你的责任,她说,并摇了好几下头。根本不怪你,你不也尽

最大努力了么!

不然,我说。左蹼、连续进球孔、9号球道。不对。我一无所能。

手指一支未动。但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说。

或许,我说,可什么都没结束,肯定永远如此。回球道、阻击、开

球孔、反弹、6号靶……奖分灯,121150。结束了,全部结束了,她

说。

转年2月,她消失了。娱乐厅拆毁一空,翌日变成二十四小时

营业的炸面圈专营店。身穿仿佛窗帘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纹同样的

盘子端着干巴巴的炸面圈走来串去。摩托车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

勤司机、不合时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们以千篇一律的无奈表情

啜着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问女侍应知

不知晓娱乐厅。

对方以不无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个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娱乐厅?”

“前不久在这里来着。”

“不晓得。”她想睡觉似的摇头。

一个月前的事都无人记得,这个城市!

我心情抑郁地在街头转个不停。3蹼“宇宙飞船”,无人知其去

向。

这么着,我终止了弹子球游戏。时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

岸,别无他路。

16

连绵数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从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

了早已吸够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肿。夕阳把开始出现断层的云变成

不可思议的颜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间也染成同一色调。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风夹克,走上街头。柏油路面到处是

静止的水洼,黑亮亮地无限伸展开去。街上一股雨后黄昏的气息。

河边一排松树浑身湿淋淋的,细小的水珠从绿叶尖滴落下来。变成

褐色的雨水涌进河流,顺着水泥河床向大海滑去。

黄昏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夜幕压向四周。而湿气转眼问又变

成了雾。

鼠把臂肘从车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风。白雾沿着山脚坡路向西

飘移,最后沿河边下到海滨。鼠把车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车座靠背

吸烟。沙滩也好护岸水泥预制块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湿得黑乎

乎的。女子房间的百叶窗透出温馨的黄光。看表,7时15分,正是

人们吃罢晚饭溶入各自房间温煦的时分。

鼠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间的情形。仅去

过两回,记不确切。一开门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厨房……橙黄

色桌布,盆栽赏叶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报纸,不锈钢茶

壶…。.一切井然有序,了无污痕。里面是拆除两个小房间隔形成的

一个大房间。铺着玻璃板的狭长写字台。台上……特大号瓷啤酒

杯三个,里面一个挨一个插着各种铅笔、尺、制图笔。文具盘里有橡

皮探、镇纸、修改液、旧收据、透明胶带、五颜六色的曲别针,还有铅

笔刨、邮票。

写字台横头有用了许久的制图板、长臂灯。灯罩的颜色…..-是

绿的。靠墙一张床,北欧风格的小白木床。两人上去,发出公园小

艇般的吱扭声。

雾越往后越浓。雾。乳白色的夜霭在海边悠悠游移。路的前

方不时有黄色的雾灯驶近,减速从鼠的车旁开过。从车窗涌进的细

细的水滴打湿了车中所有物件。车座、车前玻璃、防风夹克、衣袋里

的香烟,大凡一切。海湾里停泊的货轮雾笛,发出离群牛犊般尖剌

剌的呜叫。雾笛长短交替的音阶穿过夜色,向山那边飞去。

左边墙壁呢,鼠继续想,有书架、小型音响组合机、唱片,还有

立柜、两幅benshahn①[①benshahn:(1898一1969):美国知名画

家、图案设计师,作品于哀愁中含有社会批判意味]

复制画。书架上没有像样的书。基本是建

筑专业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面的:导游手册、游记、地图,还有若干

册畅销小说、莫扎特的传记、乐谱、几本辞典……法语辞典的扉页

上写有一句什么表彰话。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顿和莫扎特。另

有几张带有少女时代的梦痕……帕特-布思、鲍被-丹林、普拉塔

兹。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么,而且是关键的,以致整个房

间失去了现实感,在空中飘飘忽忽。什么来着?ok,等等,这就想

起。房间的灯和……地毯。灯什么样式?地毯什么颜色?”…-无

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鼠涌起一股冲动,根不得推开车门,穿过防风林敲她的房间确

认灯和地毯的颜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转而望海。除了白

雾,黑暗暗的海面一无所见。远处灯塔的橙色光芒执著地闪烁不

已,如心脏的跳动。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间隐约浮现在黑暗中。过了好一

会,细小部位逐渐淡出,最后全部消遁。

鼠仰头向上,缓缓闭合眼睛,所有的灯光如被关掉一般从他脑

海中熄灭,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17

3蹼“宇宙飞船”……她在某处连连呼唤我,日复一日。

我以惊人的速度向堆积如山的待译件发起总攻。不吃午饭,也

不逗阿比尼西亚猫,跟谁也不开口。管杂务的女孩不时来看望一

眼,又愕然摇头离去。两点,我处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

孩桌上一扔,马上跑出事务所。我转遍东京城所有的娱乐厅寻找3

蹼“宇宙飞船”,但一无所获。投人看过没人听说过。

“4蹼‘地下探险’不行?刚刚进来的哟!”一个娱乐厅老板说。

“不行,抱歉。”

他显得有点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来奖分球的。”

“对不起,只对‘宇宙飞船’有兴趣。”

但他还是热情告诉了我他所认识的一个弹子球爱好者的名字

和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一点你找的那台机。是个产品目录爱好

者,对机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点儿古怪。”

“谢谢。”

“不客气,但愿能找到。”

我走道静俏俏的咖啡馆,拨转号码盘。铃响5遏,一个男子接

起。他声音沉静,身后传来nhk[①nhk:日本广播协会罗马字名称的缩写]

7点新闻和婴儿的动静。

“想就一台弹子球机请教一下。”我报出姓名后这样开口道。

电话另一头沉默片刻。

“什么样的机型?”男子问。电视音量低了下来。

“3蹼‘宇宙飞船’。”

男子沉思似的“唤”一声。

“机身画有行星和宇宙飞船-..…”

“我很清楚,”他打断我的话,清了清嗓子,用俨然刚从研究生

院毕业的讲师般的腔调说道,“芝加哥的吉尔巴特桑斯1968年

出品。以惨遭厄运而小有名气。”

“厄运?”

“怎样,”他说,“见面再说不好么?”

我们约定明天傍晚见。

我们交换名片后,朝女侍应要了咖啡。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

还真是大学讲师。年纪二十过不了几岁,而头发巳开始变稀。身体

给太阳晒黑了,甚是健壮。

“在大学教西班牙语,”他说,“往沙漠里洒水那样的话计。”

我钦佩地点头。

“你的翻译事务所不搞西班牙语?”

“我搞英语,另一人搞法语,已经手忙脚乱了。”

“遗憾。”他抱着双臂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怎么遗憾。他摆弄了

一会领带结。“西班牙去过?”他问。

“没有,遗憾。”我说。

咖啡端来,关于西班牙就此打住。我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尔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后发展起来的弹子球机制造厂。”

他突然开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至朝鲜战争之前,主要生产

轰炸机的投弹装置。以朝鲜停战为契机,转而开拓新的领域。弹子

球机、bingo机①[bingo机;一种室内游戏机。盘面有许多方格,

将球投入格内,之后合计投中数字与手中牌上的数字]、自动赌博机

、投币点唱机、爆玉米花机、自动售货机-..…即所谓和平产业。

首台弹子球机是1952年完成的。不赖,

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

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官配乳罩般的弹子球机’。当然,作

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国家出口。那些国家没有专

业技术人员。所以较之机械性能复杂的,还是少有故障结实耐用的

受欢迎。”

喝水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看样子,他为没有幻灯用的幕布

和长教鞭而感到十分遗憾。

“问题是——如您所知——美国,也就是世界上的弹子球产业

处于由四家企业垄断的状态。戈德里布、巴厘、芝加哥制币、威利阿

姆斯,也就是所谓四巨头吧。而这时吉尔巴特突然冲杀进来。激战

持续了大约五年。在1957年,吉尔巴特撤退不再搞弹子球。”

“撤退?”

他点头喝了口似乎并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败下阵来。当然,公司本身是赚了一把,通过向中南美出

口赚的。所以撤退,是因为不想让伤口开得太大……总之,制造弹

子球机需要极其复杂的专利技术,需要许多名经验丰富的专业技

术人员,需要统领他们的策划者,需要覆盖全国的营销网。还需要

贮存常备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点的弹子球机出故障时都能

在5小时内赶去排除的维修工。遗憾的是,新加盟的吉尔巴持公司

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他们含泪撤军,其后大约7年时间里继续

制造自动售货机和克莱斯勒汽车的自动雨刷。但他们根本没有对

弹子球死心。”

说到这里,他缄口打住,从上衣袋取出香烟,在桌面上磕

齐,用打火机点燃。

“是没有死心,他们有他们的自尊。这回在秘密工厂研制。他

们把四巨头的退休人员悄悄拉来成立了课题组,给予巨额研究经

费,并下达这样一道命令:5年内造出不次于四巨头任何产品的弹

子球机: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这5年的时间。

他们利用其他产品,建立了从温哥华到waikiki的完整的营销

网。至此一切准备就绪。“卷土重来的第一台机按计划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从皮包取出剪贴夹,打开递给我。上面有大约从杂志上剪下

于“巨浪”整机图,有球区图,有外观设计图,甚至指令卡都贴了

去。

“这台机的确别具一格,史无前例的妙笔无所不在。仅以连环

模式为例,‘巨浪’采用的模式来自其独有技术。这台机受到了欢

迎。”

‘当然,吉尔巴特公司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为奇

了。但在当时绝对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结

实。四巨头的使用年限大约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机性

的淡化,而以技巧为主。……那以后,吉尔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产

几种名机。‘东方快车’、‘空中导航’、‘恍惚美洲’……无不受到爱

好者的高度评价。‘宇宙飞船’成了他们的最后机型。”

“宇宙飞船’同前四种大异其趣。前四种以追求新奇为能事,

而‘宇宙飞船’极其正统而简便。采用的无一不是四巨头已经采用

的机关。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极具挑战性的机型。确有这个自信。

他像给学生讲课似的娓娓而谈。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咖

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烟。

“‘宇宙飞船’的确匪夷所思,乍看并无优势可言。可是操作起

采却有与众不同之处。球经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么与其他

机不同。而那个什么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于为什么却无由

得知。……我所以说‘宇宙飞船’惨道厄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

是它的超卓不凡没有为人们所理解,及至人们终于理解了又为时

已晚;二是公司倒闭了。制作得太用心了。吉尔巴特公司被多元

大型联合企业兼并了。总部说不需要弹子球部门,如此而已。‘宇宙

飞船’一共生产了一干五百余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

机。美国的‘宇宙飞船”收藏家交易价已达两千美元,但估计从未成

交。”

“为什么?”

“因为无人脱手。谁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议的机型。”

说罢,他习惯性地朗一限手表,吸烟。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进口了几台?”

“调查了,3台。”

“够少的。”

他点头:“因为日本没有吉尔巴特公司产品的经销渠道。一家

进口代理店尝试性进口了一点,于是有了这3台。想再追加时,吉

尔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复存在了。”

“这3台的去向可晓得?”

他搅拌几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台进入新宿一家小娱乐厅。前年冬天娱乐厅倒闭,机下落

不明。”

“这我知道。”

“另一台进了涩谷一家娱乐厅,去年春天失火烧了。当然,因为

买了火灾保险,谁也没受损失,无非一台‘宇宙飞船’从这世上消失

罢了。……如此看来,只能说是惨遭厄运。”

“就像马尔他的鹰。”我说。

他点头:“可是,最后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不过现在没有了,

去年夏天处理掉了。”我说。

他不胜怜惜地记在手册上。

“我感兴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说,“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几种,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废弃了。机器的周转期非

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旧。与其花钱修理,还不如更新省钱。当然

也有流行间题。所以要废弃。……第二种可能性是作为二手货上

市交易。型号虽老但仍可利用的那类机往往流入哪里的餐饮洒吧,

在那里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终了此生。第三——此情况非常罕见

——也可能由收藏家买去了。不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废弃。”

我把没点火的烟夹在指问,黯然沉思。

“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你能进行调查吗7”

“试试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收藏家之间几乎没有横向联系,

没有花名册没有会刊。……不过试试好了,我本人对‘宇宙飞船’多

少有些兴致。”

“谢谢。”

他把背沉进深凹的圈椅里,吐了口烟。

“对了,你‘宇宙飞船’最佳战绩?”

“十六万五千。”我说。

“厉害,”他不动声色地说,“非比一般。”说着,又搔了下耳。

18

此后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静谧-—平稳与静谧得近乎奇

妙—当中度过的。虽然弹子球的声音仍多少在耳畔回响,但病态

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阳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声的病态呻吟

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高尔夫球场周围的杂木林把干枯

的叶片叠向地面。郊外徐缓的丘陵到处焚烧落叶,升起的细烟如魔

术绳船笔直地指向天空。这从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双胞胎一点点变得沉默、变得温柔起来。我们散步、喝咖啡、听

唱片、在毛巾被里抱在一起睡觉。周日我们花一小时走到植物园,

在柞树林里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乌在树梢上很响亮地叫

个不停。

空气逐渐变凉。我给两人买了两件新运动衫,连同我的旧毛衣

送给她们。这样,两人不再是208和209,而变为橄榄绿圆领羊毛

衫和浅驼色对襟羊毛衫。两人都无怨言。此外又给她们买来袜子

和新的轻便运动鞋。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长脚叔叔①[①长脚叔叔:美国一本小说中喜欢照顾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

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

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

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

过。

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

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

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

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

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

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

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

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

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

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

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呆呆

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

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

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

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

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

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

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

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

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

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

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

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

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

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

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

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几

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

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

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

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

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

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

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

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

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

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

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

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

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

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

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两三

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

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

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

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

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

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

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10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干。“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1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

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20

西班牙语讲师打来电话,是11月连休刚结束的星期三。快午

休时,合伙人去了银行,我在事务所的餐厨两用房间里吃女孩做的

意大利面条。意面多煮了两分钟,又没用罗勒调味,而用切细的紫

苏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坏。正当我们讨论意面做法时,电话铃响了。

女孩接起,说了两三句,耸耸肩把听筒递给我。”宇宙飞船’的事,”他说,“去向弄清楚了。”

“哪里?”

“电话不好说。”他说。

双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电话中说不明白。”

“就是说不如一见喽?”

“不,”他嗫嚅道,“即使摆在您眼前,也说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来词,等他继续下文。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想面谈。”

“好的。”

“今天5点可以吗?”

“可以。”我说,“不过能玩么?”

“当然能。”他说。

我道谢放下电话,接着吃面条。

“要去哪儿?”

“打弹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弹子球?”

“恩,用球蹼弹球。——”

“晓得。可干嘛打什么弹子球。—。”

“这———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以我辈的哲学无法推测的东

西。”

她在桌面手托下巴思索。

“弹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

“我却什么都没有/

“也就无所谓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后一部分面条,吃罢从电冰箱拿姜汁清凉

饮料喝。

“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

荣光。”

“谁的话?”

“谁的话忘了。不过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东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许过于乐观,但不怎么傻。”

“知道。”

“非我自吹,这比相反情况好得多。”

她点头:“那么,今晚是要去打弹子球喽?”

“是。”

“举起双手。”

我朝天花板举起双手。她仔细检查腋窝。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讲师在上次那家咖啡馆碰头后,马上钻进出租车。

顺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说。出租车起跑后,他掏香烟点燃,也给我一

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

比领带赂浅。我则灰毛衣蓝牛仔裤加一双烟熏火燎的轻便运动鞋。

活活一个被叫到教导处的差劲儿学生。

出租车穿过早稻田大街的时候,司机问还往前吗?讲师告以目

白大街。出租车前行不久,驶入目白大街。

“相当远吧?”我问。

“相当之远。”他说着,找第二支烟。

我用视线跟踪一会窗外闪过的商业街景。

“找得够辛苦的了。”他说,“第一步是逐个查询收藏者名录。问

了二十人左右——不仅东京,全国都问了。但收获是零。任何人知

道的情况都没超过我们。第二步是问做旧机器生意的人。人数不

多。只是,查阅品种目录花了不少精力,数字太大了。”

我点头,看他给烟点火。

“但知道时间这一点很有帮助—是1971年2月间的事。请

人家查了:是有吉尔巴特—桑斯、‘宇宙飞船’、连续编号165029。

1971年2月3日废弃处理。”

“废弃处理?”“废品。就像《金手指》里的那玩艺儿。压成方形回炉,或沉到

港湾里去。”

“可是你……”

“阿,请听下去。我灰心丧气,向对方道谢回家。可心里总有什

么放不下。类似直感的感觉告诉我:不对,不是那样的。第二天我

再次跑到旧机器商那里,去了废铁仓库。看了20来分钟拆废作业,

然后进办公室摸出名片——大学讲师这名片对不知底细的人多少

有些作用。”

他说话速度比上次见时略快。不知何故,这点使我有点不快。

“我这样说道:正在写一本小书,为此想了解一下废品处置情

况。

“对方提供了方便。但对于1971年2月的那台弹子球机一无

所知。理所当然。两年半的事了,又没有一一核查。收来光当一放,

就算完事。我又问了一点:假如我想要那里堆放的洗衣机或摩托车

的车体之类的东西并付相应款额,那么可不可以转让,他说没问

题。我又问这种情况此外有过没有。”

秋日的黄昏很快过去,夜色开始笼罩路面,车眼看要进入郊

外。

“他说如想了解详情,请问二楼负责管理的人。于是我上二楼

问1971年前后有没有人买过弹子球机,负责管理的人说有。我问

是怎样一个人,对方告诉了我电话号码。情况像是那个人求他一有

弹子球机进来就打电话告知有点走火人魔了。我就问那个人

买了几台弹子球机,他想了想说:看来看去最后买下的时候有不买

的时候也有,记不确切。我说大致数字即可,他告诉说不下50台。n

“50台!”我叫道。

“这样,”他说,“我们就要拜访那个人。”

21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黄油一样把各种

颜色厚厚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

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

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

我们面前。

家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如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鸣

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

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唯独秋虫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语讲师再不做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

机也紧盯着路上的车前灯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砰砰”叩击膝

盖。并且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一逃了之。

配电盘、沙坑、水库,高尔夫球场、毛衣破绽,加上弹子球

机……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我怀抱一堆乱了顺序的卡片,一筹莫

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头钻进浴室,而后喝啤酒,拿着香烟

和康德缩进温暖的被窝。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50台弹子球机,简直荒唐透顶。

梦,虚无漂渺的梦。

尽管如此,3蹼“宇宙飞船”仍不停地呼唤我。

西斑牙语讲师让车停下的地方是离道路500米开外的一片空

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踩软草如浅滩一样无边无际。我下了车,

伸腰做了个深呼吸。一股养鸡场味儿。纵目四望,了无灯火。唯独

路灯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块景物。简直像被人从脚下拖进地底什

么地方。

好一阵子我们默不作声,让眼睛习惯黑暗。

“这里还是东京吗?”我这样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7”

“像世界尽头。”

西班牙语讲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下头,没有应声。我们嗅着

草香和鸡粪味儿吸烟。烟悠悠低回,作狼烟状。

“那里有铁丝网。”他练习射击似的笔直伸出胳膊,指着黑暗的

纵深处。

我凝眸细看,认出铁丝网样的东西。

“请沿铁丝网直行300米左右,尽头有座仓库。”

“仓库?”

他并不看我,冗自点头道:“哦,大仓库,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

养鸡场的冷库,早已不用了。养鸡场倒闭了。”

“可是有鸡味儿。”我说。

“味儿?…。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厉害。扑楞楞振翅

声都好像听得到。”

铁丝网里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怖。虫鸣都像要窒息。

“仓库门一直开着。仓库主人给打开的。你要找的那台机就在

里边。”

“你进去了?”

“一次——“获准进去的。”他叼着烟说,椅红色的火在黑暗中闪

烁。“进门右侧就有电灯开关。注意阶梯。”

“你不去?”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

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掏出手帕摄了下鼻:“也没什么特征,至少

没有肉眼看得见的。”

“干嘛收藏弹子球机达50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干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讲师道谢离开,独自沿铁丝网前

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帆收藏50台同标签收藏50张情况有

所不同。

看上去仓库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密密麻麻。拨地而起

的墙壁一扇宙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铁门上大约是养鸡

场名称的字迹上厚厚压了一层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

没有好的想法浮上心头。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

门。f1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

22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交相闪

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

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限睛。稍

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

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

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

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

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

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

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

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

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

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

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

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

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

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

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

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

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

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

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

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开来,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

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四小节。似乎所有

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

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

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

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

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

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

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

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

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

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

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洞的洞。墙壁比

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

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

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

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

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

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

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

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

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干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

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

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

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

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

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

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

“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

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

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

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

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

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

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

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

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

她们永远保持**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

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

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

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

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

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

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

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

齿。呈星形叠积的10个柠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

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

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

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

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

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

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

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

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

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

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

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

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

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

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

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1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

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

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

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做一本周

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衣服

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

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

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

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

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

得出奇的梦。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

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吹

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

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反

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

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

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

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

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

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

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

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

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

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

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

耐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

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

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

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

后擦干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结,他

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

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

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

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

——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

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

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

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

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

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姻灰缸里。

打过蜡的吧台护扳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恩……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洒杯,

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20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

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

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

巾擦擦嘴,然后欠身立起。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

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子发

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舍弃所有话语,兀自透过车前玻璃望

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切去,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

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

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

勒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

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

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

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25年时间只是为此而

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

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种种活动聚敛的些许温暖带往某

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浸浸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

闪光。鼠从方向盘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一会香烟,而后突然想起

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

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坛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

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

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

物开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

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防波堤,穿针

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

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

25

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焕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

失。当然,“大团圆”不至于因此像“亚萨王和圆桌骑土”那样到来。

那是更以后的事。马倦、剑折、盔甲生锈之时,我躺在长满狗尾草的

草原上静听风声好了。哪里都可以——水库底也好养鸡场也好冷

库也好——我走我应走的路就是。

对我来说,这短时的尾声只不过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双胞胎在超市买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装在盒里。每

次我洗澡出来!双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时掏两侧的耳朵。两人耳朵

掏得着实够水平。我闭目合限,边喝啤酒边在耳里听两支棉球棒

的动静。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时我打了个喷嚏。这一来,两

耳一下子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得见我的声音?”右侧说。

“一丁点儿。”我说。自己的声音是用鼻侧听到的。

“这边呢?”左侧说。

“同样。”

“打喷嚏打的。”

“傻小子。”

我叹息一声。简直就像从保龄球道的一头,听7号瓶和10号

瓶说话一样。

“喝水会好的吧?”一个问。

“何至于!”我气恼地吼道。

然而双胞胎还是让我喝了一铁桶分量的水,结果无非弄得肚

子不适罢了。痛并不痛,肯定是订喷嚏时把耳屎捅到里头去了,只

能这样认为。我从抽屉构出两支手电简,让两人查看。两人像窥视

风洞似的把光射进耳内,看了好几分钟。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一尘不染。”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又一次吼道。

“过期失效了。”

“聋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开电话薄,给最近处的耳鼻科医院打电话。

电话声听起来甚是吃力。也许这个原因,护士似乎多少有点同情。

说一会儿开门,叫马上过去。我们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

街走去。

医生是个五十上下的女医生,发型虽如一团乱铁丝,但给人的

感觉不错。她打开候诊室门,“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双胞胎别出

声。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不无冷漠地问怎么了。

我讲完情况,她说明白了,叫我别再吼了。接着拿出没带针头

的大号注射器,满满抽了糖稀色**进去,递我一个白铁皮喇叭简

样的玩艺儿,让贴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

在耳孔中如斑马群一股狂奔乱跳,又从耳朵淌出落进喇叭简。如此

反复三次,之后医生用细棉球棒往耳孔深处捅了捅。两耳弄完时,

我的听力恢复如初。

“听见了。”我说。

“耳垢。”她言辞简洁。像在做接尾令语言游戏。

‘可刚才看不见的啊。”

“弯的。”

“你的耳道比别人的弯曲得多。”

医生在火柴盒背面画出我的耳道。形状像是桌角钉的拐角铁。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过这个角,任谁怎么呼唤都回不来

了。”

我哼了一声:“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时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别人弯这点,不会带来别的什么影响?”

“别的影响?”

“例如。—“精神上的。”

“不会。”她说。

我们绕弯从高尔夫球场穿行15分钟,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

狗后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让我想起棉球棒。还有,遮挡月亮

的云使我想起b52轰炸机的编队,西边郁郁葱葱的树林让我想起

鱼形镇纸,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发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总

之耳朵在无比敏锐地分辨着全世界的动静,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

层面纱。数公里远处夜鸟在鸣叫,数公里远处人在关窗,数公里远

处有人在卿卿我我。

“这下好了。”一个说。

“太好了。”另一个说。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

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

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

而这也无非与我们擦肩而过。

送行双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体是这样的东西。穿过高尔

夫球场往西站远的汽车站行走之间,我一直默不作声。时值星期天

早上7点,天空蓝得掉底一般。脚下的结缕草已充分预感到开春前

那短暂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要积雪,它们将在澄澈的晨光中闪

烁清辉。泛白的结缕草在我们脚下讽枫作响。

“想什么呢7”双胞胎中的一个向。

“没想什么。”我说。

她们身穿我送给的毛衣,腋下夹个纸袋,纸袋里装着运动衫和

一点点替换衣服。

“去哪里?”我问。

“原来的地方。”

“只是回去。”

我们穿过球场的沙坑,走过8号洞笔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

梯。数量多得惊人的小鸟从草坪从铁丝网上注视我们。

“倒表达不好,”我说,“你们走了,我非常寂寞。”

“我们也是。”

“寂寞啊。”

“可还是走吧?”

两人点头。

“真有地方可回?”

“当然。”一个说。

“没有就不回去了。”另一个说。

我们翻过高尔夫球场铁丝网,穿过树林,坐在汽车站长凳上等

车。周日早晨的汽车站静得那般令人惬意,铺满恬适的阳光。我们

在阳光中玩接尾令文字游戏。玩了5分钟,公共汽车来了,我把车

票钱递给两人。

“在哪里再会吧。”我说。

“再会。”一个说。

“再会!”另一个说。

声音如空谷足音在我心中回荡。

车门“啪”一声关上,双胞胎从车窗招手。一切周而复始……

我一个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间里听双胞胎留下的《胶底

鞋》,煮咖啡,一整天望着窗外飘逝的11月的这个星期日,这个一

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静静的11月的星期日。

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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