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字体: 16 + -

第6节:第一章 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2)

尼采自己说:"我的突然转变,不只是由于和瓦格纳绝交,也是由于我为我的天性的完全纷乱而受苦,与瓦格纳分手或辞去巴塞尔的教授职务,都不过是一种病象而已。一种急躁征服了我……我惊愕地发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多么徒劳,竟然自愿以我的全部生存作一个语文学家,以此为终生的事业……有十年之久,我绝对没有得到精神的营养,没有得到有用的知识,无谓地为积满灰尘的学术破烂而丢掉了无数事物。盲目地、小心地耙搔古希腊文献,这便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情!"《尼采选集》,第2卷,第448页。

1879年,尼采结束了十年教授生涯,从此开始了他的没有职业、没有家室、没有友伴的孤独的漂泊生涯。

这时候的尼采,三十五岁,已过而立之年,精神上成熟了。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现在我敢于自己来追求智慧,自己来做哲学家;而过去我只是崇敬哲学家们。"尼采致胡克斯,1878年6月。转引自k. jaspers,nietzsche. einführung in das verstaendnis seines philosophierens,berlin ,1950(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柏林,1950年),第46页。"现在我自己在各方面都努力寻求智慧,而过去我只是崇敬和爱慕智慧的人。"尼采致玛耶尔,1878年7月15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46页。尼采不再是一个古典语文学学者,甚至也不再是一个哲学学者,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即一个独创的哲学家了,因为,倘若没有独立的创造,算什么哲学家呢?

雅斯贝尔斯说:"尼采一生的主要特色是他的脱出常规的生存。他没有现实生计,没有职业,没有生活圈子。他不结婚,不招门徒和弟子,在人世间不营建自己的事务领域。他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似乎在寻找他一直未曾找到的什么。然而,这种脱出常规的生存本身就是本质的东西,是尼采全部哲学活动的方式。"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41页。

事实上,尼采的主要著作,表达了他的基本思想的成熟作品,包括《朝霞》、《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以及未完成的《强力意志》,都是在脱出常规的漂泊生涯中写出的。

问题在于,尼采的思想受孕于欧洲文明濒临深刻危机的时代,他的**使他对这种危机征象有格外真切的感受,他的勇敢使他直言不讳,他的真诚又使他不肯言行不一,因而,这个反对一切传统价值的哲学家,必不可免地要过一种脱出常规的生活。他的哲学思考方式必然要影响到他的实际生活方式。他向传统的挑战必然导致他与世俗生活领域的抵触。他对这种情形是有清醒的认识的:"我必须永远做一个殉道者,以度过彻底贷出了的一生。"尼采致奥维贝克,1883年2月11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8页。"当一个人要靠作品来批准自己的一生,他在根基上就变得极为苛求了。"尼采致加斯特,1888年4月7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8页。"我的境遇与我的生存方式之间的矛盾在于,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必须摆脱职业、女人、孩子、祖国、信仰等等而获得自由,然而,只要我还是一个幸运地活着的生物,而不是一架纯粹的分析机器,我又感到缺乏这一切。"尼采致奥维贝克,1886年11月14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7页。

尼采并非一个生性孤僻的人,年复一年的孤独的漂流也并非一件浪漫的乐事。在难以忍受的孤寂中,尼采一次次发出绝望的悲叹:"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现在再没有人爱我了,我如何还能爱这生命!"《尼采全集》,第12卷,第324页。"向我传来的友好的声音如此之少。如今我孤单极了,不可思议的孤单……成年累月没有振奋人心的事,没有一丝人间气息,没有一丁点儿爱。"尼采致希德里茨,1888年2月12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91页。在给妹妹的信中,他情不自禁地谈到"那种突然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想要拥抱随便哪个人"!尼采致福尔斯特-尼采,1886年7月8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4页。

友谊,尼采是多么渴望友谊啊。"你神圣的,友谊!我的最高希望的第一缕晨曦……"《尼采全集》,第8卷,第345页。

可是,这个害怕孤独、悲叹孤独的人,同时又向往孤独,需要孤独。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距迫使我孤独"《尼采全集》,第12卷,第325页。;他感到,在人群中比独自一人更加孤独。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归家》。《尼采全集》,第6卷,第269页。他不肯降格以求,宁愿走到沙漠里与猛兽一起忍受焦渴,不愿与肮脏的赶骆驼人同坐在水槽边。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贱氓》。《尼采全集》第6卷,第140页。他把孤独当作自己的家,并且说:"我需要孤独,就是说我需要恢复,需要回到我自己,回到自由的、轻扬的、爽朗的空气之呼吸……我的一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一曲孤独之颂歌,或者更明白地说,一曲纯净之颂歌。"《尼采选集》,第2卷,第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