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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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五)

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你不要再说了。

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

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

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他还怎么样?

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哦!

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自语)从前?

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

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

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