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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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旅馆23

厉雪把厉晶介绍到郑健的公司去上班是在沈欢出现以前的事,那时候的厉晶刚从服装学院毕业。后来出于对厉雪的感恩,郑健把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交给她来管理,短短两年时间,这个年轻女孩就在业界得到了认可。

厉晶和郑健的妻子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时常会在周末去郑健家里做客,或者在郑健和太太同时出门的时候去照料茜茜。原本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厉晶对郑健的仰慕也会成为每个女青年都会拥有的秘密被永远埋藏在心底,可偏偏在中途发生了郑健妻子因车祸而丧生的惨剧。于是半年后的一天,厉雪把郑健叫到了办公室里,向他道出了一个“秘密”。

厉雪之所以编造出“那颗卵子来自厉晶”这样的谎言,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想给妹妹一个踏实的未来。的确,郑健是一个有责任心并且顾家的男人,况且他拥有的财富令人咋舌,即使不是厉晶,他也迟早会娶回别的女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妹妹成为这样一个“幸运儿”呢?凭借这么多年的了解,厉雪知道郑健心里最担忧的就是女儿茜茜,为了茜茜,郑健绝对有可能拒绝所有他爱的或者爱他的女人。

郑健从来没有怀疑过厉雪对他说的这个“秘密”。在和厉晶结婚之后,他看到厉晶对茜茜的呵护与爱,心里曾一度充满对她的愧疚,他觉得厉晶受了很多的委屈。

在真树子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郑健抽了许多烟,向沈欢讲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语气平淡到像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但是,”沈欢提出了一个疑问,“当她提出来要把茜茜送到寄宿学校去的时候,你没觉得她不爱茜茜吗?”

“她征求我的意见,她不愿意请保姆,一个人照顾我们的儿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看茜茜。”

沈欢从窗户前看到谷小亮的身影,知道他一直躲在墙根底下偷听。她猛地拉开门,蹲在屋外的亮子吓了一跳,冲着沈欢大叫:“你想吓死我啊!”

“滚!”沈欢骂他,“这没你事!”

看着亮子“滚”进了一个房间,沈欢关上门,重新坐到郑健对面,说:“如果你愿意,我想把茜茜接过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郑健就开始摇头:“不行,你的情况我大概也了解了一些,你恐怕更不适合带茜茜,你的生活……充满了动荡。”

“我的生活充满动荡?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沈欢有些激动地敲打着桌子,“可能我是没你有钱,但我有大把的时间。我能照顾她,我能每天送她上学、接她回家!我是发自内心地爱她。茜茜继续留在你的家里,她的继母能给她这些吗?”

“如果你的男朋友回来,怎么办?”

沈欢愣了,她没想到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郑健已经了解她这么多。关于自己的这一切,想必是厉晶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顿了顿,沈欢又说,“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茜茜是唯一记载了我的幸福和不幸的人,从个人来讲,我比你更需要她,换个角度来说,可能我会比你更爱她。”

“不管怎么样,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心里好受多了。关于茜茜,你还是把她忘了吧。人活着得学会骗自己,像我这样。”郑健打算告辞了。

沈欢本以为郑健赶在深夜来找她,会痛斥厉雪和厉晶,然后把茜茜交付给她,沈欢甚至想到了郑健会愤恨地与厉晶离婚。没想到,郑健来到旅馆,仅仅是为了倾诉,沈欢的眼里充满了失望。

郑健又重新点了一支烟,“我知道你的心思,但生活是很现实的,对于我来说,你终究是个陌生人,而厉晶,却是我的家人,我的太太,我孩子的妈妈,换而言之,她为我和我们的家庭付出了很多,况且,她弟弟厉涛现在接替了她的职位,我的公司绝大部分重要客户掌握在他手里。”

“你爱她?”沈欢鼓起勇气说出了内心的疑问。

“我跟你不一样,对于我来说,爱和生活是两码事。”

“我对你的生活毫不关心,我只要茜茜。”

“茜茜,她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沈欢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没有想到费尽心机找到郑健,得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郑健走了,沈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关了灯,无论亮子在外边怎么敲门,怎么喊她,都不应声。谷小亮没有办法,只得在高大姐和生子回家以后窝在门房的沙发上打算对付一宿,一来怕晚上旅馆的客人有事找不着人,二来也担心沈欢会出什么闪失。

天快亮的时候,谷小亮被院子里的一声尖叫惊醒,他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喊“失火了”,几个旅客几乎和亮子同时蹿到院子里,浓烟夹杂着刺鼻的味道正从沈欢待着的那间屋里涌出来,透过窗帘的缝隙,跳跃的火苗依稀可见。

人们不约而同地奔向水房,抄起一切可以利用的容器盛满水。谷小亮猛然想起,沈欢还在屋里,光着脚丫子将房门踹开,冲了进去。

“姐——”他刚一张开嘴,浓烟就呛进了嗓子里,身后冲进来的那些人慌忙把水浇在地上燃烧着的一堆被单上面,火苗在瞬间就熄灭了。

*上,沈欢蜷成了一团,蓝白相间的一条毛巾被被她绕在头上,盖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来灭火的人们。

亮子扑到沈欢跟前,拉着她的胳膊,“你吓死我了,再有什么想不开的也别玩火啊!这可不是小事。”

旅客们叫苦不迭,带着各自的抱怨回到了房间,亮子顾不上跟他们解释,先把沈欢拖回了她的房间。

沈欢几乎不眨眼,也不说话,亮子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她手边,“你先喝点水,一夜没睡,你白天得好好休息休息,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沈欢……沈欢……”亮子突然发现了沈欢的不对劲,把水杯放到她的手心里,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亮子再把杯子放到她的嘴边,她仍然紧闭着嘴唇,一动不动,谷小亮一下子慌了神,“姐,你可别吓唬我……你知道我胆小……你别吓唬我行不行……”谷小亮试着摇撼沈欢的肩膀,但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情急之下,谷小亮抱着沈欢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哭是没有用的。”沈欢突然开口了,她的眼睛灰蒙蒙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亮子连忙抹了抹眼泪,重新拿起杯子递到沈欢嘴边,“喝水,你先喝点水,我待会去给你做早饭。”这一次,沈欢喝了一小口。

“哭是没有用的。”她重复着同一句话,不知道是在对亮子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大姐,求求你了,别吓唬我行不行?你弟弟我没出息,从小胆子就小,真……真没见过你这样,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行不行?”谷小亮接着哭,眼泪裹着他心里的委屈吧嗒吧嗒掉在沈欢的大腿上。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沈欢问亮子:“后边两句是什么来着?”

“什么?”

“后边两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首诗的后边两句是什么?”

“是……我不知道……”

“呸!”沈欢一口唾沫啐在谷小亮脸上,轻蔑地说:“我啐你小丫挺的!你们丫成天就知道戏果儿混日子,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一点出息都没有。我昨天没告诉你把这段背熟了吗?你的脑子干吗使的?我再给你重复一遍,你要好好听着,记住喽,让它烂在你脑子里……刚才是哪首诗来着?噢,对了,”沈欢缓缓地站起身,来回踱着,“我的眼还是清澈的,我的心很干净,我的生命过着北极的颜色,要么白昼,要么黑夜……”

“姐——”

“你管我叫什么?”沈欢愤怒地瞪着眼睛,“叫老师听见没有?你再跟我没大没小的,我就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谷小亮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一边使劲地点着头,一边把沈欢拽到*上,“老师,老师,我知道了。”抹了一把眼泪,谷小亮给沈欢脱了鞋,扶着她靠在*头的枕头上,“那我先把您教的这首诗练习两遍,等您睡醒了再检查行不行?”他给沈欢盖好了被子,转身要出门去给家里人打电话。

“不行,你就在这背,我看着你。”

为了不让沈欢再激动,谷小亮只得学着之前沈欢的样子在屋里踱来踱去,“我的心很干净,我的生命过着北极的颜色,要么白昼,要么黑夜,我的心很干净,我的生命过着北极的颜色,要么白昼,要么黑夜,我的心很干净,我的生命……”谷小亮就这么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些沈欢不知道从哪看来的诗歌,边走边背,从早上5点钟把沈欢拉回房间一直背到9点钟高大姐和生子进来。中间有几次,亮子看见沈欢闭上了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刚要坐椅子上歇会儿,沈欢马上又会瞪直了眼睛,抓狂般地数落他,亮子只得又重新站起来,踱着步子继续背诵……在夏季,旅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净过——上午9点之前,住进来的客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退房、走人。更叫人郁闷的是,尽管一夜没睡,沈欢的精神却随着太阳的升高变得越来越好,她已经不满足仅仅教亮子一个人朗诵诗歌,把生子和高大姐也拉了进来,如果不是跑得快,最后退房的那两个年轻女孩也不能幸免。

“人都到齐了吗?”沈欢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亮子的眼中立即充满了惊恐。

“我问你呢!”沈欢把枕头扔在谷小亮的脸上。

“哦,问我……知道,是啊,都来了,齐了,这不是嘛,生子、高大姐,加上我,一共就仨人,全到了。”

生子和高大姐只是从住宿的客人那里听说了沈欢点燃*单的事,并不了解沈欢究竟怎么了,从沈欢目前的表现来看,他们也能猜出个大概其。在高大姐看来,沈欢的情况并不乐观,人只有在受到极其强烈的刺激,内心不能承受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沈欢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精神崩溃了。

“想什么呢你!”沈欢开始转向高大姐,“我知道你从农村考进来的,你说你们家供你上学容易吗?吊儿郎当的,就知道跟男同学眉来眼去,就你这样的,非得让你在农村喂一辈子母猪你才乐意是不是?再不然找个老光棍把你嫁过去,一辈子挨打受气你才舒坦对不对?”面对沈欢逼视的目光,高大姐只得敷衍着嘟囔着“我错了”。

“这样可不行,咱们得赶紧把她送医院去。”高大姐假装揉眼睛,用手把嘴挡住,歪着脑袋对谷小亮和生子小声地说道。

生子也假装揉眼睛,咬着后槽牙说:“现在她情绪那么激动,咱不能刺激她,再忍一会儿吧,没准待会她就累了……”。

不料,沈欢听见了说话声,一个大嘴巴抽到了生子脸上,恶狠狠地命令道:“去,滚到太阳底下站着去。”

“这……这也忒变态了……”谷小亮乜斜了一眼生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小声嘀咕着。

看着生子乖乖站到了门外的日头底下,沈欢的语气才缓和了一些,转身对着谷小亮说:“你把我刚才教给你的诗歌完整地背诵一遍!你——”她又指着高大姐,“你,你先背诵《致橡树》,待会我检查。”

高大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到亮子哼哼唧唧背诵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笑呵呵地对沈欢说:“你看这天气多热啊,我去给你拿瓶可乐。”

“快去快回。”

从沈欢房间里逃出来,高大姐飞快地在盛药的铁盒子里找到一瓶安定,将几粒药片碾成了粉末放在杯子里,然后倒了冰镇可乐给沈欢端了过去。沈欢渴坏了,两口就喝干了。也许是冰镇可乐给她的情绪降了点温,她挥挥手示意让谷小亮停下来。

沈欢坐在*沿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咬着嘴唇,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成缕地贴在头皮上。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像一座雕像。

“你给她喝什么了这么管用?”亮子压低了嗓子问高大姐。

突然,沈欢抬起眼睛看向了亮子,就在亮子认为自己也将挨上一耳光的时候,沈欢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捧着脸,泪水从手指间的缝隙流出来。

“怎么办高大姐?”谷小亮也不自觉地带着点哭腔,“要不把她捆起来送医院?”

“别着急,我给她吃了安眠药,一会就睡。”高大姐此刻表现出了一个经历过生活的风浪洗礼的中年女性应有的镇定。

果然,没过半个小时,沈欢就倒在*上睡了过去。亮子和高大姐合力把她的头放到了枕头上,赶紧招呼院里的生子进屋来,正午的日头都快把他烤焦了。

“真想不到,沈欢骨子里这么邪恶。”生子一边站到空调底下吹风,一边感叹着。

“你以为呢?女人是老虎。”亮子替生子鸣不平。

高大姐忧心忡忡地说:“亮子,赶紧的,打电话给沈欢家里人吧,我看她这情况,不太妙。”

“不行,不行,不行。”亮子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翻着白眼说道,“我那个大姨有心脏病、高血压,她要知道我姐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着急一上火,一口气上不来……不行,不行。”亮子皱起眉头盯着熟睡的沈欢看了一会,继续说:“我老觉得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有点想不开,再加上一宿没睡觉,精神有点错乱,没准她待会睡醒了,就好了。”

“亮子,这沈欢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想不开啊?这几个月我总觉着她哪不对劲,也不好意思问她,昨天夜里跟她说话的那个男的是谁呀?”

“高大姐,这事说来话长,一句两句我也跟您说不清楚,回头等她好了,您还是自己问她吧。”

“要不……”生子说,“要不问问那秋?”

亮子说:“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又不是大夫。”

高大姐说:“话不能这么说,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多一个人商量也许就多一个办法。亮子,你去给那秋打电话。生子,你写个牌子挂到门口,就说咱们这暂时停业了。我在这看着她。”

亮子给那秋打完了电话没一会儿,孟宪辉和那秋就来了。那秋小跑着进了沈欢的房间,看着沈欢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秋着实感到揪心。

前一天下午,沈欢和厉雪先后离开他们家之后,孟宪辉跟那秋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他们分别扮演了沈欢和厉雪代言人的角色,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几句,发展到最后,险些升级成一场肉搏战,那秋对着孟宪辉的屁股踢了一脚,孟宪辉则毫不犹豫地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到了地上。

那秋说,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全怪沈欢一个人,如果不是她太贪心,不守诺言,大家本可以相安无事,厉雪、厉晶和郑健也不会被牵连进来。那秋坚持认为沈欢之所以这样做的根源就在于她想找回当年在自己和厉雪面前丢掉的颜面和自尊。

对于那秋的说法,孟宪辉则表现得很轻蔑:“没人会认为沈欢当年那么做是丢掉了颜面和自尊,只有厉雪那种狭隘的人才会这么想。当年,你不是感叹,说沈欢的爱情令你感动吗?你还说过,那个和沈欢有关系的别人家的小孩将成为她和韩东方爱情最珍贵的见证,你还曾经感叹过沈欢是一个多么有浪漫情怀的人。”

那秋强调说:“我说的不是沈欢的过去,我说的是她的现在,她抓住郑茜茜不放,已经扰乱了别人的生活,有点无耻了。”

“无耻的是厉雪,她凭什么跟郑健说卵子是她妹妹的?按照你一贯的道德标准,你应该站在沈欢的立场上谴责厉雪的,你现在为什么反而站在她的立场上?就因为她推荐你上普林斯顿?就因为她送给你家具,借给你钱?要说无耻,你跟厉雪是最无耻的。”

对于孟宪辉而言,那秋最近的转变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从那秋坚决地向他表示一定要马上去民政局办结婚登记手续的那一天开始,孟宪辉就一直在努力压抑着对她的不满。他承认,之前那秋提出结婚的要求,他的每一次拒绝都带有自私的色彩,但扪心自问,孟宪辉是爱她的,即使是拒绝,他仍然是爱那秋的。

“我知道你这样是为什么,你借题发挥,你后悔跟我去登记结婚。”

“我是后悔,我后悔拿我人生当中的一次婚姻记录去为你争取一次获得签证的机会。我相信,就在不远的将来,你那秋会成为一个知名人物,你会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像厉雪一样的人,成为一个你一直想成为的不要脸的人。到那时候,你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连你起初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忘干净了,那时候你拉一泡屎,狗都不吃,因为你拉的屎连一点人味都没有。”

因为孟宪辉的这些话,那秋哭了一个晚上。躺在*上的孟宪辉一直在猜测,她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未来而掉眼泪?

在接到亮子的电话后开车赶往旅馆的路上,孟宪辉问那秋:“要是沈欢为了那孩子真把自己想疯了怎么办?”

“不知道。”

“这事你有责任。”

“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那你就早点去普林斯顿深造吧,跑,越快越好。”

“为什么?”

“你们学校老师要知道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不拿唾沫淹死你,也得把你折磨出精神病来,那时候,你就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