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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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去了还阳界。还阳界今非昔比,像当年人们发现九寨、黄龙一样,这里已是游人如织,人满为患。原始丛林、温泉、瀑布、野生动物、嘉陵江、霞云岭、岩画等风光图片十分抢手,各种杂志、挂历已铺天盖地而上。林因因的史前岩画披露出来后,这里名气直追九寨黄龙。列车调整了到站时间,各色设施雨后春笋,风情部落,现代宾馆、酒楼,摊点,岩画观摩,览车飞越山间。昔日还阳界的寂静神秘不再,原木荡然无存,候车室崭新,装卸队员早已湮灭散尽,哪还有当年马格说的影子?她好像真的来过一样。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留下,比如小站站长,那个红顶老头还活着,虽然像化石一样活着。老头当然早已不是站长,而且这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前站长。他已不喝酒,脑袋顶着阳光,于仿古的山门前成为众多卦摊中一个闭目养神的**先生。也是一景。

老人插着卦牌,不看游人,只看天空。

果丹见到老人之前四处打听还阳界的旧人,问遍了车站、旅游点所有的管理人员,竟没一人知道还阳界还曾有过一支装卸队、一间爬满青藤的木屋,一个爱喝酒的老头、站长。她在还阳界盘桓了两天,去了霞云岭,看了岩画。岩画那儿万头攒动,拍照、留影,一派嘈杂。溪水还在,但上面漂着纸屑、果核、饮料盒、甚至安全套。她沿溪而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当年马格与林因因的空谷足音,水边之欢。但到处是人。她走出去很远,比任何一个游人都远,终于远离尘器,置身世外了。

她在一棵老山榆下坐下来,将脚放进溪流里,她看见了自己面容。有一刻她恍惚觉得那是林因因的脸庞、林因因的淡目。淡目,马格用这个词形容林因因真是让人遐想。一定非常美。女巫一样美。她眨眨眼睛,看到了水中自己的眼睛。马格说,她有一双感人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总是反映着她的心灵。她是快离开还阳界时才发现老人的。她想临走前卜一卦,到了山门前一眼就看见了望天的老人。红顶老头!不错,她要找的就是他!她激动极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一动不动,她跟他说话,他连眼都不睁,问她算什么。她说给另一个人算,给一个叫马格的人算。老人睁开眼,目光如炬,凝视她,摇了摇头。也许他把她当成林因因了,但看出了她不是。他问她是谁。她说是马格的朋友。老人问给马格算什么。她说,她找不到他了,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老人闭上眼,五指错动:他刚闯过一劫,已经到了广州,去找他吧。真的吗?去吧,姑娘,待他好点儿。谢谢您!我还想问一个人,林因因。

老人再次睁眼,非常突然:问她什么?

她会再见到马格吗?

她已经见过他,不碍事的。

谢谢您!

老人闭上眼,叹息:还阳界毁了,毁于此人。

是的,我看到了。她说。

她同老人告别。

老人未应一声,脸色大变,一动不动,竟圆寂了。

10这是可能的,她想,在夜行火车上。

火车已越过秦岭,巴山,就要进入成都平原。

很久没这样一个人在夜行火车上旅行了,一个人真好,全是陌生人,没有熟人之累,阅读、幻想、凝视窗外,一声不用出,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用面具,没人会在意你什么样的表情。你的忧郁,微笑,梦想,甚至默默低语都与别人无关,就算你轻度精神病别人也会视而不见。

她是出过远门的人,但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心情。如此复杂、甜蜜、遥远、忧伤,想哭一场。她年轻,但已苍桑,像马格一样。她从黄昏到夜一直这样守着窗,滴水示进,看苍莽群山,看两侧江水,看空灵的嘉陵江一会儿在左侧,一会儿在右侧,一会儿两侧都是江面。两侧都是江面。她看见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水牛伏出水面喷水,同时伏出背上的孩子。牧童如版画剪影,而水牛如大地,如山峰,一同沉于茫茫黑暗。她凝视,不动。

红顶老人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浮现在黑夜里,一束天灯照着老人。

她执意认为她见到了老人。她真的去过还阳界吗?

老人死了,死在她注视的瞬间。

一个凝神内心生活旅行的人当然是超实现的,世界与她平行,她看到,她经历,她梦想,一切都与她相距遥远又密不可分。成都。早晨。又见成都,又见府河、又见夹竹桃和法桐。她很熟悉的城市,现在却觉得陌生。像以往一样她还住华西,恰好林因因的”半坡酒吧”也在华西区。她洗了澡,消除了一夜迷离与疲劳,非常仔细地梳装,用了粉底,自然,不露痕迹。一张让她满意的脸,咖啡的温暖已反映到她的脸颊甚至眼睛里。她是用不着浓妆的人,但她还是涂了很淡的唇膏。她的唇稍稍单薄了一点。她换了衣裳,青灰色西服套裙,淡紫色紧身衣,性感被严肃地体现出来,事实上她不是掩饰而是精心衬托了这一点。她要见的是林因因,不是别人。一切妥贴之后,她给林因因打电话。

林因因知道她今天到,在还阳界她们通了电话。电话里她说很快就过来,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好。她等待着她出现的一瞬。她只知她是个作家,看过她写的西藏,赵男的朋友,仅此而已。

她听见门铃声,去开门。

一个让她意外的女人,一个与马格的描述相去甚远的女人。

对方也略有意外。看来她们都没想对对方。

我是林因因,她说。

我是果丹,她说。

她穿着宽大的连衣绸裙,花色绚丽,简直像斯里兰卡女人。

“你真漂亮,像个空姐,你当过兵?”她声音有些沙哑,一种异香几乎让果丹酩酊,不是法国香水,是印度香或者澳洲土著人的香。

“是,我当过兵。”果丹说。

“我在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林因因说,”我有非凡的直觉,特别是见到我欢喜的人,当然也是我尊敬人,我的直觉就会告诉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不会有任何直觉,我会转身就走,不管他是谁。”

“再感觉一下,看我还有什么不同?”她给林因因冲上咖啡。

“你经历不凡,但依然单纯,不像我,已经无法单纯了。”

“你的确和我对你的想象不一样。”果丹说。

“很俗气是吗?”她问。

“不,你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见过我?”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果丹严肃地说。

“看了关于我的报道,还有我的照片?”

“那些报道并不真实,否则我不会去还阳界。”

她警惕地看着她:”真是和记者不一样,作家就是作家,还阳界怎么样?”

“有个坏消息。”果丹顿了一下,”我离开时有个人死了。”

林因因注视果丹的表情显示出她不再认为对方是个单纯的人。

“谁?”

“一个**先生,他过去是小站站长。他同我谈起了你,马格,很简单,是我问起了马格和你,他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圆寂了。”

“不可能,他去年就死了!”林因因叫起来,”我去年陪联合国官员去还阳界亲眼看见他死了,你怎么会见到他?!”

果丹有些恍惚。”我也是亲眼看到。”她坚持说。

“他会死而复生?上帝,难道他没死?”

“很可能!”果丹大声说,”如果我们再去可能还会看见他。”

“呵,很可能,我也是在**人中看到他的!她说我毁了还阳界,是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林因因现出遥远的神情:”告诉我,你是谁?”

果丹觉得又看到了当年还阳界那个女人。当年她是一双淡目,自然无饰的肤色,肯定是很淡的眉,马格描述得不错,现在她浓妆艳抹,高贵而飞扬,一个成功的女艺术家。无疑仍是**的,从没停止过消耗自己。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又问了一次。

“我是马格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你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