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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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诗人的头颅,从五百字的消息写起,从一个个新闻发布会、产品推广会、鉴定会、开业典礼、周年庆典、老板宴请干起,他每天马不停蹄。他从来就是不畏奋斗的人。他第一次拿到新闻发布的红包是800元,他把它单独存入银行,不是稀罕这点儿钱,而是他作为一个纪念,一个起点。他甚至为此写一首小诗,一并放入存折,收藏起来。他永远不会花掉这笔钱。不久他的一篇关于卫生巾生产厂家面面观的深度报导一石三鸟,既评上商报当月的好新闻,又为商报拉来一笔数目不小的广告,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还为黄明远的小公司揽了户外广告制作生意。他不放过过一切机会为黄明远的公司穿针引线,他气质不俗,低得下头,又有记者之便,不事声张,上路之快令黄明远也为之咋舌,仅一年多时间他成绩斐然,光是为黄明远争取到的门脸装潢和餐饮装修就达四五项之多,为此黄明远甚至有了自己专业队伍。装修业利润之大超过了建筑业,可惜比起那些大公司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尽管如此成岩还是觉得渐渐有些腰杆了,他也有一顿饭或一次歌厅出手三五千的时候了,当然,就一次。他即使有钱也不是那度过度消费的人,他正在原始积累,他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把明远的公司办成一个可以承揽更大装修业务的专业公司,这需要大笔资金。人才不成问题,黄明远是工美出身,小门小店已展示他不俗的个性和才华。

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让他意想不到。他碰到了谢元福,在一个写字楼竣工典礼上。这家写字楼由元盛建筑工程公司承建,谢元福出席了典礼,先认出了他。元福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许多,也干净多了。开始他还没太把元福放在眼里,他给了元福名片,元福也拿出了名片。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不能不承认后来坐在贵宾席、还讲了几句话的谢元福已经飞腾达,成了元盛的老板。他一点没看出他老板的样子,即使他讲话时他仍看不出来。元福对他保持着多年以前的尊敬,他还问到了马格。

当晚谢元福在凯悦酒店请客。成岩去过一次凯悦,参加一个活动,黄明远还没去过。凯悦如雷贯耳,外国元首常驻的酒店。他们到了凯悦,他,果丹,黄明远,开的还是那辆破夏利。黄明远在成岩的劝说下一直没换车。即使在凯悦元福也还是农民企业家的样子,一件普通夹克衫,一点也不讲究发型,在当年他崇敬的艺术家面前他甚至依然还有些羞涩。他几乎一点没他是如何创业起家的,只是说接了他舅舅早期一个建筑队的班,后来越做越大,他赶上一个好时机。他们的话题主要是西藏,成岩问元福还写不写诗,并说自己已不写了,元福非常惊讶,问成岩不写诗做什么,为什么不写了?明远把话接过来,说他的成岩也搞了一家装修公司,主要是门脸和小规模的室内装饰业务。话题一下扯到生意上,这也是成岩黄明远赴宴前商量好的。黄明远谈到与元福合作的事,元福未置可否,依然对成岩放弃诗歌表示遗憾。他还是称成岩果丹为老师,话总是离不开西藏。

“您的诗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首,我一直想有您的一本诗集。”

“本来要出了,一直压在出版社,有两年了,出版社不干赔本的买卖,现在谁还买诗集?不过最近可能快出来了。”成岩说。

“也是。”元福理解,现在没钱办不了事,他希望找时间专门谈合作的事。

元福再次问起马格。果丹不便谈马格。元福侃侃而谈,说起与马格相处的日子,他一直在找马格,今年还专程去了趟西藏。

果丹忍不住了:“他已经不在西藏,去新疆了,不过现在可能也不在新疆了。”

元福说:”我也知道他大概早已离开西藏,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还在西藏,我们虽然相处不长,但他是我从心里佩服的人,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说不定哪天他就到了深圳。”黄明远讨好似的一应了一句。

“我相信,”元福说,”他要走遍中国不可能不来深圳。”

“不过,”成岩也应了一句:”他即使来了深圳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深圳这么大地方,没准他已来过又走了我们也不知道。”

最后一道果盘送上来,元福举杯,”为了西藏。”他说,一饮而尽。

5显而易见,黄明远、成岩的小公司是无法承揽元盛公司的装修业务的。元盛已有三家分公司,其中一家主是配套专业装修公司,不过元盛扩张仍未完成,根据装修市场发展需求元福说也可以再搞一家装饰装潢公司,如果成岩黄明远有意合作,可以加盟到元盛,另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元盛出大头,由成黄二人经营。当然是一拍即合,成岩求之不得。而且尽管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元福还是尽了可能照顾了成岩和黄明远,这从他们所占的30%股份可以一眼看出来。元福大处着眼,为人宽厚,让利大气,与他合伙的人无不感到他的淳厚风度,而这也正是几年来他的公司迅速做大扩张的内在原因。成岩如愿以偿,没有任何话讲。他感激元福吗?情理上元福做得天衣无缝,的确,不会有任何一家公司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应该心存感激,但元福也是极聪明的人,从生意上看30%股份(他与成岩也投了30万,连同他们那点所谓的固定资产、技术与管理,一共折合30%)也使元福网罗了两个雄心勃勃的人材,他们会不惜力的,大头仍在元福那里。成岩并不认为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生意,他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原则就是公平,大家都有钱赚。

三个月后成岩梦想成真,从一个退役诗人、收红包拉广告的记者、一家小门脸公司的幕后人,一越成为一家具有500万注册资产的建筑装饰公司的总经理,黄明远任总工、副总。今非昔比,鸟*换炮,手机、车、办公室一下都配齐了。当然,成岩并不看重这些,最主要的是他站在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发展基点上,有飞机没有跑道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仍挂着商报的记者,他宁愿为此向报社交纳费用,他以不同的身份驰骋于竟争市场和权力机关。所有的媒体都有政府的背景,都是权力的影子,这对于他拿到项目至关重要,无论包装自己、结识要人、击败对手,还是与权力袖中乾坤、同*共枕,媒体都是必不可少的中介,他已深谙此道。当他拿到蛇口工业区一个星级宾馆(区水产招所)的内装项目,他认为不过是小试牛刀。他如此快地拿到这个项目以致谢元福对成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确已不再是诗人,成岩向谢元福证实了这点。

这天风和日丽,成岩、果丹、黄明远夫妇、元福夫妇和两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分乘三辆小车前往”南海渔村”度周末。事业蒸蒸日上,成就感写在每个人脸上。元福牵头,隔一段时间三家人就要共度一次周末。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西藏使三家人越走越近。自从恺悦之后,果丹对元福一直印象颇好。如果换一个人,或者元福没有西藏的背景,她是不会出现在成岩的交际圈里的。元福不同,他的西藏情结胜过任何一个在西藏待过的诗人。成岩黄明远似乎早已把西藏掉到脑后,眼下他们心中除了公司、利润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像注射了某种东西,她不想说是鸡血,但他们实在太紧张、亢奋了。成岩天生具有领导气质,比较起来,元福倒像个办公室干部。元福的妻子非常可爱,是个勤劳的川妹子,一个红润清秀的女孩儿,非常健康,声音又脆又甜。

谈到西藏元福最后总是回到马格身上,他居然能不断挖掘马格身上新的东西。马格现在已是个轻松的话题,不像当初那么**。一来马格虚无飘缈,不知所踪,仿佛天方夜谭里的人,二来成岩已今非昔比,腰杆从没像今天挺得这样直。他现在甚至已开始夸奖马格了,就像他夸奖西藏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她依然爱着马格。

6虽然是虚幻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的爱,但她依然爱着。

他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迹,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她永志难忘。她渴望他荒凉的面孔,高贵的胸膛,他耕耘过她,她只能属于他,不能再属于别人。她与成岩潦草的婚礼之后依然拒绝他,她说她厌恶这件事,甚至说到可能应该去看医生,她实在没有理由。当然,她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他,她感到如此紧张、痛苦、钻心的疼。许多次他勃然大怒,说她真他妈的应该去看医生。那时,他的样子只能让她用被子或毛巾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有时就算她心里想让他开心一些,但她的身体仍然不能。她也觉得对不起他,这时她总想对他说,找个别的女人吧,我尽了力,我可以百依百顺,但做不了那件事,你受不了了就把我赶走吧。

她愿做弃妇,愿被他抛弃,而她却没这个权力。她取代上天把他推向**那一刻她就已决定把自己的命动同他连在一起,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她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价。即使没有马格她也无法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粗暴、原始在白天是丝毫见不到的。他的劣质烟味让她翻肠倒胃,哪怕他抽的是中华。是的,他已不吸烟斗了,每天两包三五,可她觉得依然是那股去不掉的原始的旱烟味道。

他忙起来倒好,越忙越好,他们的身体接触降到了最低限度。而这之前他一度强烈希望他们有个孩子,她明确的告诉他不想要孩子,至少暂时不要,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为此争吵。他传宗接代的想法不知为什么让她忽然想到马格说的还阳界那个队长。一旦把成岩和队长联系起来,她发现他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简直像兄弟一样相象,说不定他们就是亲兄弟呢!马格一直说队长有双阴鸷的眼睛,成岩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吗?那么还阳界那个神秘女人是谁呢?是她吗?她乱想一通,觉得可以写进她未来的小说了。写进小说她一定要把成岩和队长写成兄亲,甚至是一对孪生兄弟。那女人还活着,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前不久各报端披露了中国秦岭岩画重大发现,引起中外考古和艺术界的轰动,其中主要提到了马格的那个女人。女人叫林因因,现在在成都,开着一个名叫”半坡酒吧”的画廊。也许林因因有马格的消息?她应该去趟还阳界,或者去成都见林因因。她搜集了所有有关还阳界岩画和林因因的报道,并且一直在阅读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专著,她对原始艺术和史前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要补上这些知识背景,林因因将是她未来的重要人物。

马格虽然消失了,但故事远未结束。她自己的故事也没有结束,她超越自我、超越痛苦、超越生离死别的法宝就是,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自己是个作家。作家从来就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作品中的人,这是上帝赋予他的特殊职能。生活与作品在作家那里很难截然分开,生活一旦开了头,象作品一样很难听任作者或当事人的摆布。你是作家也无法预知欢乐和痛苦,发展和结局,你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痛不欲生。当然,有时候生活看上去停滞了,故事被悬置起来,灰色漫长的时间成为日常主题,看上去无边无际。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生活更多不是一举击溃人,而击中后慢慢消磨人,为什么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正这样意义上讲的。因此就有了白日梦,就有了更多的人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世界,这时候故事仍在生长,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

她怀孕了。措施并不严密。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多年来她睡眠中的恐惧常常使她半夜惊醒,有时是梦境,但有时不是,是酒和迷狂的眼眼,于是就会有一场身体的战争。因此她想象怀孕是非常可能的,是早晚发生的事。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要这个孩子。也许她也应该放一个金属环,但医生说没生过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放环。他为什么还不不放弃她,就算他不提出来她迟早也要离开他。她已经对得起他。她给北京的父母打了电话,她要去北京。

他给她买了机票,开车送她到机场。这次他似乎很高兴她离开。他已学会一些关照女人的话,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变化,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