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未醒时
字体: 16 + -

【第二章】浊世相扰02.

    一路招摇,抓着一个公子下了华玉山,偏偏小妖们都识得那个公子正是几月前断姑娘嘱咐他们好生相待的书生。如今整座华玉山,都晓得有两个女子青天白日闯了这儿直捣了蝶妖的老巢,还抓了断姑娘倾心爱慕的公子大摇大摆下了山。



    断画川面沉如水,咬牙暗恨却不知如何发泄,只得悻悻一挥袖,转头回了林中。



    



    茯苓道:“离焉,我从来没想过有这样一天,我们如此相见。”



    离焉沉沉一笑,道:“我也没有想过,我还会再见到你。”



    茯苓咬唇,不发一言,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被硬生生制止在眼眶里。她与离焉相识短暂,却每一天都付出全身心去喜欢他。到头来,只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多么残酷,多么真实。



    残酷得让她恨不得死,却又真实得让她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她的万年岁月终于有了一处败笔,叫做离焉。



    青绯却只是挑了挑眉,饶有兴致:“这么说,离焉公子是完全不爱茯苓?茯苓一介女流之辈,为你付出甚多,你却连一声谢都没道过,是否不厚道了些?”



    茯苓笑了:“王女殿下您真是天真,从来没人或者神仙妖魔说过爱情是等价交换。”离焉一怔,漠然低下了头。



    完全不爱?



    也许是,也许不是。最起码他的赌气他的错付全都明明白白摊开在茯苓眼皮子底下。他也许会感动,可是远远没有到爱的地步。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宛若失心疯:“是啊,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爱过茯苓。我爱她对我好,但不爱她。”



    茯苓没有如他所想的失态,竟然十分冷静。她还笑着拍了拍离焉的头,戏谑道:“不过如今你还是落在我手中。即使你的一颗心还拴在蝶妖身上,又能如何?我杀了你,不过一眨眼功夫。甚至于杀了断铃子,杀了断画川,屠尽华玉山老小,对我来说都是弹指。你区区凡人,又能如何?不过仗着我喜欢你,又能如何?”



    离焉一愣,青绯也是一愣。



    唯独茯苓安静的笑着。



    青绯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时辰前还正常地在山上贫嘴打架,怎么一个个回了这间屋子就跟发了疯似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二人互相一番煞有介事的剖白,在她看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况且他们一直这样大眼瞪大眼也不是个事儿……青绯无奈道:“行了行了,给各自点时间整理整理思路怎么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都搁这儿杵着算什么?”



    茯苓和离焉都是一愣,然后整齐地点了点头。



    青绯也是一愣,半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天生一对啊。”



    



    凉风迎面悠悠吹,遥望可见北海方向苍茫一片的蓝。身后是华玉山苍翠的山色,再近些是墙头上生长的野花,一簇一簇迷失了人的眼睛。



    墙头?对,墙头。



    茯苓与青绯并肩坐在墙头上。茯苓闭眼,清淡的风略略扬起她的一缕额发,又让额发慢慢落下来掩住了她的右眼,秀致的眉眼少了些羁绊,多了些洒脱释然。她说:“王女殿下……”



    “不必叫我殿下了……若不嫌弃,喊我一声阿绯吧。”青绯指尖缠绕着野花的花茎,低头看着颜色清浅的花瓣。



    “是,殿……阿绯。”茯苓伸手拢了拢长发,挽成最简单的发髻,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做簪子插进发髻,道,“阿绯,你若是晓得我和离焉的事,也许会嘲讽我的儿女情长。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听……”



    青绯偏头看着她,明亮的双眸有一丝温柔:“说罢,闷在心中更是难受。”



    她也想试试,凡尘俗世的儿女情长,究竟为何能让一介龙女如此挂心。



    



    “我认识离焉,是在小茶铺里。我不爱喝茶,尤其是热茶,离焉却最最喜欢温热的茶。”茯苓茫然看着远方,“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其实是在茶铺。我正好渴极却没带铜板买茶。正打算使个法术弄盏茶来,他就出现在了我身边。”



    “我从小争强好胜,因为不能被其他三海的子民比下去,也因为没有姐妹兄弟来分担。他请了我一盏茶,我说我一定会还他钱。他的表情好像听了个很有趣的笑话,笑得特别好看……但是,他很少笑。



    “第二日我带着茶钱在茶铺坐了一日,他没有来。我不死心,托掌柜的告诉他一声,他的钱还在我这儿……



    “后来我爹催我回去,我就只能放弃了自己在这里等他的想法,无奈地想,仙凡怎么可能有缘分。三生石上最荒唐的一桩姻缘也不带这么玩的。



    “结果这姻缘,就是比最荒唐的那一桩还要荒唐。我在华玉山北遇上了的坐在海边的他……其实他不一定是要跳海,我却多管闲事把他拉来华玉山下的小棚里。他安静不多话,阿绯你也晓得我是个闷不住的人,于是我把自己以往的荒唐事儿都捯饬给他了……他安安静静听着,不时附和地笑,却没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笑得那么好看和放松。他一遍遍瞟向山顶,似有心事。当时那么荒唐的我啊,竟不知道是我自己亲手促进了他们的缘分。



    “他们,他和断铃子。



    “我终究是个多余的。



    “我阻碍了他真正的良缘。



    “后来我经常与他一同踏青游玩。再后来,有一回我和他在山下赏月。我告诉他,我说天庭看不到月亮,要往脚底下看才能看到一丁点儿,我说北海也看不见月亮,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反正我喝醉了,颠三倒四说了许多胡话。他对我说,姑娘如此佳人,小生仰慕已久,若得佳人作陪,小生虽死无憾。”



    茯苓凄然一笑,念咒一般低声念着:“姑娘如此佳人,小生仰慕已久,若得佳人作陪,小生虽死无憾。”



    “姑娘如此佳人,小生仰慕已久,若得佳人作陪,小生虽死无憾。”



    “姑娘……”



    “停停停,别念了别念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青绯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吹来,顿时打了个寒颤。茯苓仍在低声念着那句话,那句同样刻在她心房上的话。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颦每一笑,都在她心房中小心翼翼揣着,期待着哪天与他白头偕老,再一件件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件件说与他听,看他想不起来的茫然样子捧腹大笑。



    终究是期待罢了。



    “最后这只是一场和断铃子的置气罢了。她是他救下的紫蝴蝶,陪他更久。他用哄她的方法来哄我……”茯苓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到底算是什么?如今我爹还以为我们两情相悦,匆匆忙忙把阿绯找下来给他传话,其实想让我将离焉带回去罢。却不料,离焉本有心上人,那个人却不是他的女儿。”



    “我的心上人有了别的心上人,那个人不是我。”茯苓又哭又笑,伸出手似乎要抓什么,末了颓然地放下了手,狠狠抓住墙头上的砖头。眼看着一块坚硬的石砖在她手底下化为粉尘冤魂,青绯尴尬地咧着嘴,心里盘算着自己现在跑来不来得及。



    暴躁易怒的女人啊……



    “他说若得佳人作陪,我便信以为真,将自己当做那个佳人,巴巴儿跑上来献殷勤,哪知人家所谓佳人,根本不是我。”茯苓惨笑,煞白的脸色颇为骇人。



    青绯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好,只能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茯苓没有哭,她只是冷冷地看向西方,看着那轮献上无限辉煌的日头收敛了光辉沉入了地平线,将北海连带着晕染一片金色的夕阳,就像她心里那段悲壮的感情终于有了轰轰烈烈收尾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道:“阿绯,千万别学我。不管是常公子还是他人,总要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才能真心托付。”



    青绯道:“我不喜欢常子泽。”



    这下茯苓瞪大了眼睛:“常公子不是都广发消息要追求殿下了么?还有常公子出马追不到的姑娘?”



    “我啊。”青绯冷笑。



    茯苓吸了吸鼻子,有些愕然看着青绯。青绯拉着她,跃下了墙头,道:“走吧,我们去伸张正义,让离焉公子求不得佳人就去死透吧。”



    茯苓被她拽了下来,险些一个倒栽葱。



    这位王女殿下啊,看来远比她想象得豪迈啊。



    



    离焉冷淡地抬眼,看向逆着夕阳走来的两个姑娘,道:“想好怎么骂我个狗血淋头了?”



    青绯一噎,默默把茯苓往前推了推,自个儿站在旁边观望。



    茯苓捻了个法诀解了束妖索,然后静静盯着离焉。半晌她开口,诚诚恳恳道:“扰了你和你娘子的独处,对不住。”



    原本作势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欲要喝下的离焉骤然僵住了。他慢慢抬起头,声音如同寒冰:“我娘子?”



    “是啊。”第一句话出口,茯苓也不再那么难熬。她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道:“虽然我挺不喜欢断铃子的,可是她是你娘子又不是我娘子,你也没理由管我什么心情。我这段时间也想清楚了,与其做你们命中克星不如我们各自撒手,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罢。”



    离焉道:“她不是我娘子。”却没了下文。他凝视着面前一脸坦荡笑容的茯苓,心里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