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欠谁一场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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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话:为什么要把手镯还给他

医院里福尔马林的味道像饿极了的妖精,柔软,但一瞬间吞食了我。十几小时的颠簸已经渗进了我的骨头和血液,我扶着门口的墙壁,看着形形色色的或健康或不健康的男女,他们在我眼中摇摆,如同颤抖的精灵。我揉了揉眉心,阳光从门外和窗外一并汹涌进来,刺痛了我的情绪。我从芝加哥的白天,飞到了北京的白天,而夜晚呢?供我蜷成一团,得以憩息的夜晚呢?不见了。

我打通了夏青青的电话,我说:“我到了。彭其在哪间病房?”夏青青没有直接告诉我病房的门牌,而是说:“我去门口接你。”

夏青青走向我,带着青黑色的眼圈和苍白的唇。她与我一般模样,与我看见的映在玻璃窗上的我一般模样。我对她苦涩地微笑,她报以相同,甚至更甚的苦涩。她说:“他在三楼,我们走吧。”鞋子踏在楼梯上发出的深沉的撞击声,吞没了我和夏青青的叹息。我听不到,但我知道她在叹息。

我还是没有问彭其的伤势,夏青青也还是没有讲。我想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我会看见彭其背对着我,站在窗口,他周围是金黄色的光晕,之后他会回头,对我笑。他的头上缠着绷带,或者胳膊上打着夹板,再或者,悬着一只打了石膏的脚。

但,当我站上了三楼的最后一阶台阶,夏青青从我身后拉住了我的手。我停住,回头对她说:“你的手真凉。”接下来,夏青青的话中也包含了“手”这个字。她说:“彭其失去了右手。”

我的嘴角好像**了一下,好像。夏青青说:“他在三零八。”说完,她放开了我的手,转身下了楼。我同样转身,走向了三零八号病房。

彭其躺在**,脸背对着门口。他像是睡着的,对开门的声音并无反应。我轻轻喊了一声:“彭其。”他却转过了脸,用清醒的眼眸看向了我。我没有走向他,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身上覆着的那条蓝色条纹的被子。他还是那个彭其,那个在我十六岁时把我擒获了的彭其。我看不出,看不出他的被子下,少了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彭其的声音中透着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一些虚弱。我走向他,说:“你在做梦,你是梦见我回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没意思,没意思,你看电视剧里,人家都是热泪盈眶地嚷嚷,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怎么就不能演一演?”我坐在了床边,笑着嘟嘟囔囔。彭其配合着说:“我是不是还应该掐掐自己,看看疼不疼?”“对啊对啊。”“青青,我只能用左手掐了。青青,我没有右手了。”

画面凝固了,像是咔嚓一声,被镜头捕捉了。

过了三点七四秒,我俯下身,抱住彭其。

又过了五点二八秒,我跑出了病房。

我在走廊里大口呼吸。我对自己说:“黄青青,你怎么可以这样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把彭其一个人扔在那里?”

右前方四十五度角,夏青青坐在那里,手里有一杯咖啡。她一直在看着我。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开口:“何必要把镯子还回来?”我缓缓看向她,索要这句话的蕴意。夏青青杯子里的咖啡还是满满的,她像是只用它来暖手。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幽幽地说:“我不清楚彭其想要从上衣口袋中拿什么,钱包?电话?还是打火机?我只清楚地看见,一只镯子被他的手从口袋中带了出来,滚到了路中央。”夏青青顿了顿,继续道:“他就那样追了过去。”下文,夏青青不用说,我也可以想象了。撞击,血泊,鲜艳的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