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隐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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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起

    黎州地处大丰朝版图的西南,在黎州西南边陲,一座高不足百丈,长不过数里的小山,唤做甲子山,山顶巨石横卧形如白马,马头高昂正对东方,神韵不凡。故而被周边数十里乡民奉为神明,敬称白马菩萨,在年岁好的光景,每逢庙会和新年,上山许愿还原者络绎不绝。白马菩萨下方有一院落,古朴老旧但维护有佳,丝毫不显破败。相传是前朝的前朝被朝廷贬至本地,又在本地东山再起的官员捐资所建,用以感念白马菩萨的庇佑。院落成建的史实已无法考证,但白马菩萨之灵验无人质疑。奇怪的是,供奉白马菩萨的小院无名,既非正统寺庙也非正统道观,既没有道士入住,也没有和尚挂单。从古至今皆由主持之人在附近寻找苦命之人教导主持,不剃度,不着戒,一脉单传至今,既没有出现过仙风道骨的真人,也没有出过德性败坏的妖人,平淡至今。

    院落现任主持姓张,外乡人,由老主持某次云游时带回,相传上山前是个书生,上山的原因不详,但确实是最近百年春碟刻印最为标致的一任主持,加之其人宽仁,周边乡里红事白事风水法事从不主动索要财物,均由乡民主动给付,甚至还定了五不收的规矩:不收谷物之种、不收生蛋母鸡、不收春夏之鲤,不收贫户金银,不收富户丝锦。因此在山下声望颇高,乡民敬之为张先生。听老一辈的讲,张先生上山时约莫二十岁,入驻白马菩萨院落三十有七个年头,也即是说张先生已年近六旬,但院落至今仍无传人。周围乡民都暗自着急,但本朝建立近百年,三代君王励精图治,各级官员治理有方,乡民生活虽然富裕不足,但温饱有余,因此也没人舍得将自家娃儿送到山上过那份清苦日子。

    终于,在乡民多年纠结期盼中,张先生在六月庙会后张榜告示,因感应天机,缘分已近,需要出游半年,为白马菩萨院落寻一位小先生,消息一出,除了几位暮年的老者自弃自艾生怕熬不过半年光景等不来张先生料理后事之外,大伙都松了一口气,民间重香火传承,大伙都明白一个理,只有传承不断、香火不绝菩萨才能给予这一方乡民永远的庇佑,至于永远有多远?谁知道呢,也没人去关心这些个书生气的问题。所以接下来几日不断有富庶人家送来盘缠,更多的普通人家备了干粮,使得白马菩萨院落在张先生临行前又热闹了好些天,堪比庙会。

    淩州的天气如同其名,刚入初冬就以寒风刺骨,行走在凌州边境小镇的张先生已将虎撑放回药箱,双手搂袖准备返回寄宿的赵姓人家。至此,张先生下山已经四个月有余,以行脚郎中的身份游历了附近三州二十余县,期间或行脚或乘车、或独行或随行、或寄宿或住店皆随心性,并无刻意一切随缘。奈何此行入眼皆是国泰民安的景象,幼有所教、壮有所酬、老有所养,既无匪徒横行商道,也无恶棍欺男霸女。张先生闻之见之,内心感慨:如此也好,甚好!可同时也为院落的香火传承愁白了头,算算时间,归期将近,先生打算为桂花巷刘阿婆开好后两疗程的药方,为同姓的张猎户拆了夹板,再给寄宿的赵姓人家写好春联,就此打道回府。既无缘,也只能愧对老主持临终代找传承的遗言。是的,代找传承,近四十年来张先生承接了老主持的一切应尽之事,但从不曾接受院落传承,也从未忘记自己弃子的身份。是的,弃子,非是家族弃之不顾的嫡子庶子,也非是下棋之人随手布下的遗子兑子,而是君子的子,儒家君子。

    “先生先生,有人找你半天了,为了等你我都快冻死了,你得再给我说个没听过的故事才行”。赵家小丫头软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舒心,张先生掂了掂药箱,将小丫头抱在手上,任由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搂住脖颈,往赵家行去,未进院落,便有驿卒领着军士装束的年轻人迎上来。

    原来军士司职大都军部,此次奉命押送礼部陈侍郎一家女眷30余口赶赴辽东边疆,话说这陈侍郎家族鼎盛、素有清名,本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皆因陈侍郎次孙陈俊霖与山上道门勾结叛逆朝廷,导致家族覆灭。

    据传陈俊霖天赋异禀,是大丰王朝百年一见的修行奇才,自幼便被招入宫中与皇子伴读,修行同步。按说家族鼎盛又有天才横空出世,本应是锦上添花豪门晋级的征兆,何以落得全族覆灭的下场,这还的从大丰朝建国说起。

    前朝末期,以八百年大泰朝稳定为基,人文鼎盛,诸子百家并行于世,举世清平。奈何末代人皇为求长生,贬百家独尊道术,对道家免税免役广赐山水良田。九州道门迅速崛起,各级官员跟风追捧以至于上至名山大川,下至钟山毓水均被道门占据,皇亲国戚做了道士,落魄书生做了道士,街头地痞做了道士,人人可入道人人可成道。致使百姓问丹不问药、官员问道不问政,一时民不聊生,诸侯并起,八百年气运一朝散尽。太祖自乱世起兵,获儒家、兵家、法家为主的诸家辅佐以得天下,本欲穷举世刀兵斩尽道门世俗传承,最终道教仙家干预,达成妥协,道教凡俗香火得以最低限度保留。太祖颁旨九州,责令众道还俗,令各州县保留道观不得超过一座,道人不超过10人,所有道人需到官府注册备案,且除了道观本身外不得拥有其他私产,不得从事农商,不得参政议政,各级官员家属不得与道教勾连,违者轻者充军重者九族连诛,自此修仙隐山上,凡俗归帝王。

    话说那陈侍郎次孙陈俊霖,为求破镜,弃朝廷功法改修道门秘笈且与山上道门私通携朝廷核心秘笈三册叛逃成功,人皇震怒,举国震惊,因陈俊霖自幼入宫,由帝室教导抚养,这才免除陈氏一组九族连诛的惨祸,但男丁尽死,女眷充军这是不逾太祖规矩的底线。

    在陈氏充军女眷中,有一女陈孙氏,乃陈侍郎长孙之妻,身怀有孕,因其母族与军部颇有渊源,加之族中其他女眷妥协周旋,千里发配之行虽然操劳,但也未受折辱,腹中胎儿得以保存。

    队伍行至凌州边境,产妇临盆难产,镇上隐婆力有不逮,遂由镇民引荐寻到张先生,张先生也顾不得赵家丫头的唠叨,随驿卒赶往驿站。在张先生进入临时产房前,随军参将曾秘传张先生两句话“留大不留小,重酬”。张先生了然,因人命关天不容耽搁,并未纠缠,点头示意后进入产房。产房内,陈孙氏几近昏厥,陈氏主母及众二代夫人陪同在侧,众女眼中希望和绝望交织,泪满面泣无声,待张先生屏退隐婆,众女如逢圣人,由陈氏主母领头拜倒:“求先生救下他们母子,我陈氏遭此劫难,男丁尽死,女眷也均是残破之身,只为了陈氏最后的血脉才苟活至今,今生无法报答先生,来世陈氏当举族当牛做马,衔环结草以报先生今日之恩”,众女磕头如捣。张先生见此无言,屏退众女,只留下陈氏主母一人在侧。

    君子不救?人皆有恻隐之心,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况且在参将秘传信息之下,一旦婴孩顺利出生,怕是自身难保。救?如今沦为弃子,境界一跌到底,法力尽失,就算拼了性命一时救得陈氏这一族女眷,后续如何应对朝廷无止境的追捕?况且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张先生伸手抚腰,没能摸意识中的那块属于儒家君子的玉珏,入手的是那标志江湖郎中身份的虎撑。张先生哑然失笑,君子不救,既然不是君子,那便救吧。虽说以当前的实力拼了性命也是枉然,但命运命运,拼命不好使那就只剩运了,便以余生、来生加上往后每一生的气运作为代价争一次又何妨。只可惜这次不似上次学术之争,只输了今生今世的修为和境界,但无损来世,这次不论输赢都不会再有来生,甚至余生也可能消耗殆尽。

    念及此处,张先生放下药箱,撇了虎撑,丢了葫芦,端正衣冠,一手附在身后,一手隔空抚过陈孙氏面庞,口中沉吟“枯木逢春”。陈孙氏面色瞬间恢复红润,悠然转醒后又急剧呻吟。陈氏主母惊觉退后数步,自言到“口含天宪,君子?圣人?”,但这份震惊随之被婴儿啼哭打断,陈氏主母火速剪断婴儿脐带草草包裹后对张先生再次拜倒,“愚妇陈杨氏拜谢先生,谢先生对陈氏再造之恩”。张先生并未客套,面对陈杨氏陈孙氏两人直言个人情况特殊,救不了所有人。陈氏主母神色暗然,口道:“是愚妇异想天开,先生只救他母子二人便可,陈氏其余女眷均是已死之人,为了陈家最后的血脉才苟活至今,如今心愿已了自可安心去死”。张先生并未多言,转向陈孙氏,直言因以禁忌之法透支其潜能产子,其身必死。陈孙氏低头凝望婴孩的脸庞,汗泪交织的脸上笑容灿烂,口称“谢先生,已无感”。随之将婴孩递于张先生手。张先生接过婴孩,放置与药箱内,随后询问婴该可有名讳?陈氏主母直言未曾取名,不过孩子既为陈氏遗孤,可名遗陈,姓氏随师随养均可,请先生代为定夺。张先生口到:一尘,甚好!随后神情肃穆对陈杨氏陈孙氏二人道,我代一尘送送你们。

    陈氏主母正了衣冠,扶起卧床的陈孙氏,凝望药箱之后拜别张先生,随后打开房门,对门外正为阻止军士冲入产房而冲突中的众女朗声说到:“天佑陈氏,是个男孩,已托族中故交高人代为照料,我等行径虽有愧于陈氏新逝亡灵,但却无愧于列祖列宗,诸位尽可随我归家”。随之跪倒,以头捣地自戕身亡……

    那一日,陈氏三十余女眷尽死,有人为洗刷屈辱自尽而亡,有人意图报仇雪恨被乱刀砍死;但是,所有人眼中都再无绝望,安然求死,坦然赴死……

    那一日,婴孩啼哭声响切云霄,悲恸不以……

    那一日,小镇上空有天人诵读儒家正气歌,诗声萦绕不去,紫气跌宕不绝……

    那一日,押送军士尽皆死绝,一个随军的厨子,壮若疯狂,不停嘶喊我没有,我只是偷看他们做的,就此疯癫……

    那一日,小镇天机隔绝,大丰朝廷和各路神仙查探未果……

    那一日,张先生在千里之外的黎州呕血不止,看着箱中因停止哭闹的婴该,叹道缘来如此,又叹可惜只是父子缘,复而再叹,足也,够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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