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土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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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二)

    白云深处,高山之巅,有碧水深潭。

    潭边生有千年大松,枝繁干粗,大有撑天之势。

    松下有两人对弈,一人观棋。

    面南而坐的是位中年男子,风神疏朗,一身长衫黑如染墨,气度潇洒,手中落子如飞。

    面北而坐的则是位葛衣老人,须发皆白,宛如银丝,看上去年纪一大把了。

    脸颊和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足以证明这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

    令人称奇的是,他的眼睛却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浑浊,反倒莹莹如玉,如同少年人的眼睛一样。

    不过,显然老人的棋力赶不上中年男子,磨磨唧唧磨磨蹭蹭的,往往好半天才落下一子,看这局势,他的黑子已被对方的白子杀得七零八落。

    此时老人抓着烟杆,眯着眼盯着棋盘,显然是在苦苦思索。

    观棋的是个小姑娘,脸蛋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

    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位显然不是什么君子,见老人迟迟未落子,急了,伸出纤白如削葱根的手指,点着棋盘喊道:

    “爷爷,下这里下这里!”

    中年男子含笑不语,老人索性依她,黑子落下,中年男子仿佛不假思索,白子紧跟着落下。

    落子收官。

    老人与小姑娘两个大眼瞪小眼,如出一辙。

    唉!又输了!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不下了不下了,反正再下一百局也赢不了你,没意思!当今东土怕是只有纳兰氏的那只虎能跟你一较高下了!你小子是不是记着小时候我教你下棋不让子的仇?”

    黑衣男子笑而不语。

    忽然,白云深处响起数声清亮鹤鸣。

    接着云海翻涌,一只白鹤已破云而来,径直落在三人面前。

    小姑娘嘻嘻笑着,伸出手亲昵抚弄着白鹤头顶,白鹤将头往小姑娘手心蹭了蹭,显得很是受用。

    小姑娘随即取下鹤背上负的东西,却是一个精巧的卷轴,展开大略扫上几眼,冲老人道:“爷爷,是红叶伯伯送来的消息,青阳宗山门已开,并定于明年开山收徒,红叶伯伯问咱们春秋阁作何打算!”

    老人没有答话,将碧玉烟嘴放到嘴边,长长吸了一口。

    小姑娘又捧起卷轴自顾自地念出声来:“来年三月三,春暖花开之时,本宗大开山门,天下少年英才,凡过叩门试者,不论贫贱富贵,皆可为青阳弟子……”

    小姑娘声音十分动听声音,清澈如春水。

    待到念完,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望着老人。

    老人张口,吐出一个烟圈。

    他眯着双眼,抬头看着烟圈在空中渐渐消散,似是在仔细思量什么。

    小姑娘再眨巴眨巴眼,望着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正将一颗颗棋子拣进棋盒,面色如同身畔的潭面一样,看不见波澜生出。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在想什么?”

    老人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难得地正经起来:“想起了……青阳宗的历史!”

    历史,这只是区区两个字,但所代表的意义却远没有那么平凡,唯有像国家、家族这样的字眼,才能承受得住。

    小姑娘仰着头:“青阳宗的历史我知道嘛!”

    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青阳宗,位于八百里青阳山,创派之人为千年前李观音,此人旷古烁今,是千年前的天下第一,‘一剑当空惊老龙’的剑祖,他之后的几位宗主王紫阳、黄负图、俞白象皆是风华绝代之人,区区百年间,青阳宗便跃身为东土各大修行门派之首……”

    “打住、打住!”老人笑着打断了小姑娘的滔滔不绝,“别以为我不知道各大宗门的卷宗你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

    小姑娘娇俏一笑,颇有几分自豪,“没办法,过目不忘就是这么厉害!”

    老人缓缓收敛笑容,“可惜,当年人魔两族那场大战之后,青阳一门上下元气大伤,算起来,已经沉寂数十年了!”

    追忆起往日时光,老人眯起了眼,感叹道:“我还记得,那一日在两界山下,星宿原上,八千青阳弟子白衣胜雪,那才是真正的大风流啊!”

    “咱们春秋阁同青阳宗不是颇有渊源吗?怎么爷爷也没帮帮人家?”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插了一句。

    不提还好,一提老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哼!帮?姓韩的那个死脑筋,比驴还倔!”

    小姑娘听得一头雾水。

    旁边黑衣男子含笑:“我们又何尝不想帮,但帮人也须人同意。青阳上任宗主韩樵子,是个铁骨铮铮的人,一心想凭自家之力,重振青阳,他曾说,只有自己站起来的青阳宗,才不会断了李祖留下来的那股气!”

    小姑娘接口道:“那这人挺有骨气的!”

    黑衣男子点点头:“到底是李祖传人啊!”

    老人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倒也没有出言反对。

    “如今重开山门,招收弟子,说明青阳宗元气恢复了不少,当今宗主也有重振宗门的志向,这是好事啊!”

    “那如今青阳宗宗主是谁?”小姑娘心念一动,好奇道。

    黑衣男子忍不住笑起来:“如今青阳宗主是韩樵子二弟子李和,当年我见他总是身穿一身麻衣,就给他取了个‘李麻衣’的外号,似乎已经叫开了!”

    “原来小舅当年这么不正经啊!”

    “谁没有年轻过呢!”黑衣男子笑了笑,心中又嘀咕道:再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我也不老嘛!

    “李和这小子修行上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相术却是一绝,世人都尊称他为麻衣神相。我见过他两回,说实话,我看这小子比他师父强出一大截!他当年决意封山时我曾问他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十年足矣!如今恰好十年,果真啊!”

    老人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就像长辈见着自家晚辈成才了一样。

    “那岂不是说,青阳宗复兴有望?”小姑娘笑着问。

    老人眯起了眼睛,“青阳全盛之时,弟子上万,门人遍布东土,想要回复昔日风采,难呐!”

    老人忽然冷笑了两声,脸上微寒:“更何况,其余各宗各派会眼睁睁看着青阳宗再次强盛起来?这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许多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但凡见着别人好了,就会觉着自己亏了,做梦都不甘心!”

    小姑娘在一旁听着,小脸也变得严肃起来,若有所思。

    老人语气回复平和,“况且,此次青阳宗收徒,定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见小姑娘一脸不解,老人朝着先前的卷轴努了努嘴,“你再仔细看看这个!”

    小姑娘拿起桌上的帖子,看完之后依旧一脸不解。

    黑衣男子在一旁提点道:

    “小诗,仔细看看那六个字,‘不论贫贱富贵’。”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犹自不解:“这六个字……怎么了?”

    老人解释道:“修行之人享有诸般好处,所以自古以来,那些世家门阀、王孙贵戚,挤破了脑袋都想把后辈往各大宗门中送,而底下那些无财无权的布衣百姓,当然只能眼巴巴看着,除非机缘巧合,否则终其一生都摸不到修行大门……”

    小姑娘两道秀眉皱起,“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

    老人露出一丝苦笑,“真是孩子话,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公平!这一回,青阳宗打破各大宗门招收弟子的惯例,此刻想必有些人已经将其视为眼中钉了……”

    老人忽然顿住,沉吟思索,“李和那小子不像愚笨之人,这么做必有其原因……”

    黑衣男子忽然抬头望着老人:“我要去长安城!”他的语气很坚决。

    老人凝视着他,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为了与纳兰瑜分个胜负?”

    “是,但不光是在棋盘上,还要在这青史上!”黑衣男子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真挚而热切,如同少年人一样。

    “仔细回望这一千年来,东土王朝更替不断,多则五百年,少则十几载,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有个东西却一直不变,反而更加根深叶茂……您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老人骂道:“你小子别忘了我可是你老子!从小到大只要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一旁小姑娘乐得捂着肚子笑,黑衣男子暗自庆幸没有外人在场。

    老人又正色道:

    “我知道,你不满那些门阀士族也不是一天两天,是为了那个女子吧?”

    听到“那个女子”,黑衣男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但他却又摇头道:“不光是为了私愤,说句不要脸的话,更多的是为百姓鸣不平!”

    老人饶有兴致听着。

    黑衣男子吸了口气,仰头望着那株老松道:“索性再说句大不敬的话,虽然千年前李观音、祖师爷、陈北斗三人齐名于世,但我看来,祖师爷与陈北斗二人加起来也及不上李观音!”

    老人眉毛扬了扬,出奇的没有动怒,反倒听得颇有兴致。

    “李观音用手中剑打破束缚,于庙堂外另辟江湖,祖师爷与陈北斗却是联合起来用‘九品官人法’弄了个大牢笼,将天底下的寒门子弟困得死死的!”

    “不破不立,千年前定下的‘九品官人法’几百年前就该废去!

    “本来至多只能用两百年,却被历朝历代沿用至今!”

    “如今的大唐比前朝更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细细数来,除去几位随天子打天下的老人外,庙堂之上的朱紫贵人足有七成出身士族大姓。反观底下扛锄的、扶犁的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了年尾却是吃不饱穿不暖,更别说有余钱供自家孩子念书!”

    “上边不劳而富,下边劳而不富,虽然现在看来人族气运鼎盛,但长此以往,人族必将危矣!”

    黑衣男子似乎回到了少年时指点江山的时光,虽然语气听上去和缓如春水,但骨子里仍是当年的血气。

    “还是那句话,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轰隆,天际骤然墨云翻滚,雷电齐作,良久方息。

    “好一个狂生!”老人沉眉喝道。

    黑衣男子沉默下来。

    小姑娘跑到一边,去跟那白鹤嬉戏。

    山风阵阵,只听见头顶松涛起伏。

    老人沉吟片刻,放下烟杆,喟然长叹:“但不无道理!这些年你潜心棋道,看来总算没有白费,看得比当年远了很多!也广了很多!”

    老人微微沉吟,继续道:

    “如今长安城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论格局之大、魄力之强,应是千古无二的。他肯定也已经看清了如今的局面——‘士族与天子共天下’。”

    “他在还能镇得住,他若是撒手一去怕是没人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所以他才不顾众怒任用下品士族出身的甘泽为左相,近几年的一番举动更是让人不禁想入非非。

    “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块上了千年的硬骨头,想啃它,小心自己崩掉牙!”

    黑衣男子长身而起,凝视着老人:

    “让我去吧!”

    他的神情很是平静。

    但老人却感到多年来平静如古井的道心骤然一紧,仿佛凭空生出许多波浪来。

    老人凝望着他,黑衣男子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如古井,一如深潭。

    良久过后,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可能会死的!”

    黑衣男子笑了笑:“又有谁不会死呢?”

    “可老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老人跳起来骂道。

    “您都是圣人了,火气还这么大!”黑衣男子取笑道。

    老人瞪眼道:“圣人怎么了?圣人就不是人了?”

    黑衣男子面色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您知道的,总要有人去的!更何况我心中一直有所求。”

    “一求以棋扬名天下,二求与她白首,前者做到了,后者没做到,如今,就差第三求了!”

    老人问道:“是什么?”

    黑衣男子洒然一笑:“我要这天下,一千年后还记得我施定庵的名字!”

    老人低下头,又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悠悠地道:“说实在话,如今这个局面不怪祖师爷,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权宜之计!

    但到如今我们春秋阁也要为他老人家擦下屁股。我老了,不行了,这个担子只能落到你们肩上了。”

    中年男子长出一口气,接下来老人一句话却又令他心中一酸:

    “别的不行,打架你老子还是可以的,若是打起来了,这把老骨头还可以顶上!”

    “你也是时候成家了,天下女子就不能再找一个中意的?这么一大把岁数了我孙子都还没抱过,都没脸说出去啊!”

    大唐天观十四年冬,东土万家团圆之际,天南青阳宗关闭十年之久的山门再次打开,并定于来年招收弟子。

    有的人只是把这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许多有心人看来,这个消息无疑是这个冬天最响的一声惊雷。

    一时间,天河南北,许多人都将目光,投在那个沉寂已久的宗门之上。

    此外还有一个传闻,便是春秋阁施定庵骑鹤入长安,天子奉为棋待诏。

    ……

    云里雾里,群山起伏。

    “老道士,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

    “嘎……嘎……”

    “……阿呆!”

    “山的那边自然还是山!”

    “和这座山一样吗?”

    “山都是山,不同的是各自有各自的风景!”

    “书上说,人的一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看山就是山,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第三重看山还是山,可为什么在我眼中,山就只是山?”

    “因为你看的山太少了!”

    “哦!”

    “山外还有山,你应当去看看!”

    这一天,春雨微凉,远山如黛,山道偶有鹅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