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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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红光愈来愈盛,披散着头发的狐偃仿若发狂的罗刹,他手舞足蹈起来,手掌拂过的地方石壁纷纷碎裂,如血液般黏稠浓腥的红色液体汩汩流出,伴随着惊人的高温,一时之间如同置身火场,汗水止不住地向下流淌。

    “这就是你的献祭?”熊澜冷笑一声。

    “不仅如此,你只是看到了开始罢了。”狐偃咧嘴一笑。

    四个少年愣了一下,王冕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讪笑道:“坏了,没带兵器......”

    远处那个浑身都映射着火光的男人狞笑着一步步逼近,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熊澜接连挥舞着天下云,一阵雪亮的刀光逼迫熊澜向后退了几步。

    几步的功夫,他再抬头,那四个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轻声笑起来,蹲在地上摸索一阵子,找到了刚才被自己丢掉的发带,嘴里不知何时哼起了轻松悠扬的小调,先前的狂热癫狂荡然无存,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慵懒随性的神秘人。

    “一群崽子。”他笑骂一句,挥了挥手,不断涌出的红色液体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石壁上的裂痕慢慢合拢,已经流淌出来的液体逐渐僵硬变黑,最后一丝光芒都消失了之后,世界又回归到了一片黑暗。

    嬴钺四人慌不择路地冲了出去,本以为外面是安全之处,没想到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了之后,天地之间竟弥漫起了浓浓大雾,好像每个人双眼之前蒙上了一层白纱,面对面都难以确认彼此身份。只能靠声音分辨同伴的位置。

    外面的泥地粘稠到寸步难行,他们艰难地行走了一会儿,一直提着的心放松了下来。

    “没声儿了,他应该也看不到我们在哪吧。”王冕松了口气,道。

    “轰”!像是在嘲讽他说的话一样,身后那座尖顶房子突然一阵巨响,热浪扑面,狐偃癫狂的笑又传了出来:“真的以为这可以挡住我吗?可笑!”

    应他的话语,惨白宛如实质的浓雾刹那间消散了一些,他嗵嗵地踏着脚,宛如上古魔神驾临,气势可怖。

    被后面的狐偃一追,本来就分辨不出同伴的四个人慌张之下逃窜,相互之间隔的距离愈拉愈远,当嬴钺回过神来时已经听不到同伴的声息了。

    这座古怪的院落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广阔,可真正踏进其内时才发觉此处竟别有洞天,满地疯长至一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摆,时不时拂过头脸,酥痒中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惊疑不定起来,再加上后面偶然传来狐偃一两声怒吼,真个算是“草木皆兵”了。

    嬴钺攥紧了拳头,此时掌心里已经不停地渗出汗珠,他压低了嗓子喊:“熊澜?王冕?”

    没人应答,周围的草木飒飒作响。

    他焦急抬头四望,四面都是浓雾,突然间前方不远处闪过一丝光亮。

    他高兴起来,心中的期待驱使着他一阵小跑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几箭之地灯光大盛,那是橘黄色的光芒,摇曳在一片惨白之中,看起来竟别样温馨。

    可在嬴钺眼里,那抹光亮此刻万分诡异,他长大了嘴,脸色刹那间苍白。

    光亮发出的地方,便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座荒无一人的宫殿!

    “小郎君,迷路了吗?”温婉纤细的声音传来,在那抹灯火之中额外分出了一点光芒,朝着嬴钺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个老妇人,说她是老妇人却也不太恰当,她一头锦缎似的白发,佝偻着腰,远了看去老态龙钟,可她走近之后一提灯笼,火光照亮她的脸,那张脸却出奇的白嫩,樱红色的唇,琼玉般的鼻梁,再向上突兀地覆盖了一层狰狞铁面,在头顶处伸出两个犄角,面具中只有一只眼睛如黑琉璃般生着光,另一只则藏在铁面之下,她便用这独眼注视着嬴钺,开口道:“小郎君,可听得到我说话?”

    嬴钺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地,听着这妇人温婉的声音突然想起了远在云煌的黄妈,那个如母亲般温柔的女人,会竭力逗他笑,害怕他每一分每一秒的伤心,不想他的眼里有泪光......他这么想着,突然鼻子一酸,纵使你相思入骨,可让你为之难忘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音容不再。

    “黄妈......”他喃喃道。

    妇人皱了下眉---她的眉毛隐藏在铁面之下,可她的神情却让嬴钺相信她在皱眉。

    “黄妈......我在这里受欺负啊......”男孩子似乎出了神,他自顾自小声说了起来,像是在对人倾诉,“可是我也交到了几个朋友......他们对我都很好......”

    妇人挥了挥手,周围的浓雾渐渐向此处聚拢,她转身,浓雾便涌进两人之间。

    “阿钺......想回去了......我想见我的母亲......”

    妇人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她一把按住少年肩头,颤声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嬴钺......”少年回过神来,他被眼前此景吓了一跳,妇人狰狞的铁面中一只含泪的眼,泪光闪闪,瞳孔里似乎倒影出了某人的模样。

    “你从何而来?”

    “西北云煌,秦人之后!”少年突然条件反射般答道。这是他那冷漠的父亲从他小时候便教给他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但凡有人这般问起,都要挺直腰板,抬起头颅,不容置疑的这样回答。

    听到这句话,妇人按在他肩头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举起了一下似乎要抚摸嬴钺的脸,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果然......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随我来。”她佝偻着腰提起灯笼向灯光那面走去。

    “婆婆......我还有朋友,他们被......”

    “他们不会有事的。”妇人没有回头,“狐先生只是在与他们玩闹,而你不一样了,跟不跟上,随你了。”

    她继续走去。

    “不......不行。”嬴钺嗫嚅着,那妇人听了之后低头叹气,转头道:“你不想知道你娘亲的事情吗?”

    一句话仿佛雷劈。嬴钺眼前模糊起来,那个白衣的女人......火光中站起,如林的刀剑......两行血泪。

    他回头望了一眼,然后紧紧跟了上去。

    “嬴钺,对吗?”妇人低头看着正在喝茶的男孩,温声道。

    “您真的知道我娘亲?”嬴钺再也忍不住,放下了茶杯直接问道。

    这个妇人将他领了进来之后便一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他话,还不停地要他喝水吃些茶点,这座宫殿在外面看上去荒无人烟,内里却充满了人的生活痕迹,房梁之间没有蜘蛛结网,边边角角都十分干净,茶水与点心都是新鲜的,大概时常更换。

    这个妇人言语间透露出与嬴钺一家十分熟稔的感觉,好像多年的好友,只是分离多年,迫切想得知对方近况。

    听了他的话,妇人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您讲。”

    “其一,出去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除了皇帝问起你。”她伸出了两只手指,“其二,我要你一个人独居久了,难免寂寞。我要你经常来陪我老太婆说话,不用太久,直到......我死去为止,可好?”

    她语气一直都淡淡地,说起自己的死亡都云淡风轻。

    “我不会活多久的,也许明天,也许现在,也许......你死我也不会死。”

    嬴钺目瞪口呆。

    “看你那副模样,我说笑的。”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反而透着青春的活力,与她腐朽老矣的气质截然不同,“放心,在我死之前,肯定会告诉你一切,所有你想知道的,所有你不知道的。”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

    “我的朋友......”

    “我说了,不用担心,他们此刻已经身在门外了。”妇人轻轻一笑。

    “疯子......嗬嗬......绝对的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王冕手撑膝盖,气喘吁吁地大喊。

    他身旁是熊澜,冷峻的少年也满头大汗,拄着“天下云”没命地喘着。他们二人在狐偃貌似要冲过来的时候便向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雾气越来越稀薄,直到周围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时,他们回头一看,已经身处宫闱之中,那扇朱漆大门紧紧闭着,却是再也打不开了。

    喘着喘着,王冕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急声问:“嬴钺呢?没跟在你后面?”

    “不是跟在你后面吗,我一直听得到他的声音啊。”熊澜奇怪道。

    “完了!”两人对视一眼,叫了出来。

    “不止嬴钺,那个人......也没出来。”

    “佟千祚。”

    王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一名亲王和一名诸侯公子在燕京失踪,还是在禁宫里失踪,放到茶馆,那便是极好的话本,放到现实......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天子震怒,诸侯愤愤,边境烽火重燃,天下黎民再次罹受战争之苦。

    说起来讽刺,万人的性命,有时便会系在两个孩子身上。

    他们正想不出办法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门里突然响起脚步声,他们以为是狐偃追了上来,条件反射地就要开跑,结果细听之下那脚步声轻轻细细,还伴随着拖拽重物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眼,趴到了门上,用力敲打着,焦急地大喊:“是阿钺吗?阿钺?”

    良久,门内的人也欢喜地回答道:“是,是我。”

    “那边是阿澜吗?王冕呢?”

    “我们都在。”王冕道,“佟千祚在你身边吗?”

    那个声音听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答到:“在。不过他昏过去了。像是被吓的。”

    “你们怎么出来的?”

    “不知道,就随便一走......就走出”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面前那扇大门在他眼皮子底下突然虚化了起来,好像湖水一般泛起阵阵涟漪,一只胳膊突然伸了出来,然后是一个少年单薄的身影......手上还拽着一个人的衣领。

    “就随便一走......就出来了......”少年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