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总笑我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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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上岸

    fri mar 18 12:28:30 cst 2016

    外面天黑了,大概下班的时间到了,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雨也小了,稀稀沥沥,我们依然在坚守,几百口人依然在坚守。这时候,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从外面走进了小会议室,“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刚才在外面打电话专门向分管的秦副县长汇报了这事,他很关心这事。因为秦副县长在省城开会,没能接待大家,让我向大家表示抱歉。”

    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接着道“秦副县长指示,一定要关心困难企业职工的生活,一定要让大家有饭吃,有肉吃,安安乐乐的过好年。由他出面协调城建开发总公司,让城建开发总公司先支付一部分款项,争取三天之内到帐,不,必须三天之内,肯定在三天之内到账,先解决拖欠的工资的问题。养老金的问题肯定会解决,请大家放心!”

    我们的工厂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替我们交养老金了,已经半年不发工资了,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于法,于情,于理,县政府今天都必须给我们全厂400多口人一个交代!

    我们的诉求终于等来了县领导的答复,几位女工代表听罢将信将疑的脸上舒缓出了笑意,纺工局的头头们、厂里的领导们如释重负,而我这个厂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成员、工人代表也松了口气。

    政府说话是算数的。拖欠了半年的工资全部得到了解决。厂医务室的医生还通知大家把平时看病的医药费单据交过来由他签字证明,再交到厂长室凭厂长签字,到财务科报销拿钱。销售部也把仓库那些代工贴牌的世界著名品牌被退货的库存产品拿出来,低价处理给自家职工,工会忙着张罗筹备年货福利,厂里一派喜气祥和的景象。日子似乎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县政府工作组也进驻厂区了。这是一个由纺工局、劳动局、司法局、审计局、城建开发总公司联合组成的机构,办公室设在厂会议室。各个部门按部就班的工作着,审计局的人忙查帐,城建开发总公司的人带着装备在厂区转来转去搞测绘,劳动局司法局的人相继在厂里各个车间召开“普法教育讲座”,宣传什么企业改制,宣传什么劳动法,如何维护职工合法权益,宣传政府对下岗失业工人自谋出路的优惠政策,而纺工局文秘股的那个小文书则负责在厂区刷墙报,写标语。厂部也在各科室各车间班组开展了“优化组合,竞争上岗”。

    日子终于来了。

    经过优化组合后,待岗人员名单上墙公布了,首批一共有30多人下岗,宣传栏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写着一串串人名,“刘云聪”三个字在这一排排人名中显得格外俊逸潇洒,这个小文书的毛笔字写得还真漂亮,我竟莫名的笑了。

    我,刘云聪下岗了。

    新年元旦过去了,厂部通知我们这些待岗人员到厂职工食堂开会。我的这帮兄弟姐妹就这么坐着,谁也不吭声,几个同车间的姐妹把目光聚在了我的身上,是的,我是厂里的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成员,是厂职工代表大会的代表,我是这三十多个兄弟姐妹的主心骨,我的职责是挺身而出维护自己和这帮兄弟姐妹们的合法权益。我要大声慷慨陈词与面前的厂部头头们针锋相对,为这帮兄弟姐妹讨个公道。

    我们这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围着工会主席,还有我们的前辈,我们的老厂长,今天他们如果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休想走出食堂的大门。

    老厂长的嘴角微微颤抖.他在人群中站立着,正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伤心痛楚,“说实话,我今天是没有脸站在这里跟大家谈谈心,交交心的。”

    老厂长是我们厂第一任团支部书记,他的青春,他的汗水留在了这个厂,他亲手缔造了一个手工作坊成长为我们县服装行业第一金字招牌的奇迹,前辈们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先后与上海、香港资方合作联营,成为众多国际国内著名品牌的贴牌代工工厂,产品随着这些著名品牌的精美包装飞出地处僻壤的小县城,走进北京、上海、广州、南京这些大都市,我们的工厂也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我们的工厂是这座县级小城的骄傲。

    当他鬓发斑白,将要退休时,却又不得不亲眼见证这个奇迹走向落幕。

    “你们这批年青人是我亲手招进来的,在你们身上我仿佛看见了我们年青时代的活力和冲劲,我曾梦想着把这个厂交到你们手上,让你们把我们的厂做大做强,让我们厂成为在国内有地位、在国际服装行业有排名大工厂大企业”老厂长哽咽了,他的眼眶湿润了,他的手居然抖个不停,“可今天我又不得不狠下心,把你们从这儿送走。我们的厂破了,就象一条烂船,如果大家还继续在这条烂船上困在一起,绑在一起,结局只会是大家和船一起沉没。现在趁着这条烂船还有点价值,我所能做的就是奋力把你们送上岸,我盼着你们上了岸能够找到一个新婆家,好婆家。就象,就象嫁闺女一样,我真的舍不得你们走,可这个家真的是养不住这么多儿女呀!”

    说着说着,老厂长已是涕泪纵横,“我知道你们恨我,怨我,因为你们这三十多个人是几百个儿女中能力最强的,我相信你们上了岸一定会趟出一条生路,我也请你们如果在岸上找到了好婆家,帮帮家里分担点,帮我把剩下的人接出去。”作为第一批被下岗的人员,大家原本心里确实有怒有怨,可此时此景,大家都默不作声,每个人的脸颊都挂出了泪花。

    “城建开发总公司支付的款项所剩不多了,如果愿意上岸,你们就写份辞职报告,厂部批准,结清工资,由厂里一次性缴清拖欠的养老金,红本子经后由你们自己保管,另外按一年工龄补发一个月的标准工资作为经济补偿金。”

    早走,迟走,总归要走。上岸吧。

    我的心中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腹稿,准备着跟厂部领导当众大声激烈争论的许许多多的话儿竟然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我叹了口气,跟工会主席要了张信笺,当场写了辞职报告,交了上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我们这一批儿女上岸了。

    我们这批兄弟姐妹排着队依次从财务科领清工资和买断工龄的经济补偿金,从工会主席那儿接过了已经缴清了养老金的属于自己红本子(养老保险手册),最后再次来到老厂长面前,从老厂长手里接过了,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领取属于我们的年货福利:一袋50斤重的大米、5斤菜籽油,2斤红枣,2斤猪肉。

    “希望大家上岸后,有饭吃,有肉吃,有汤喝,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千万别忘记咱们这个穷家!”老厂长泪未干,他强挤出的笑容叫人心酸。

    我努力的对自己说,我不哭,我很坚强,我坚决不哭。我为什么要哭,这个破厂,这个烂厂,我16岁初中毕业,参加了劳动局的统一招工,参加了笔试,参加了面试,才进了这个县里的明星企业,然后又和一百多个兄弟姐妹参加什么学习班,然后下车间拜师学艺、、、、、我十年的青春奉献给了这个破厂烂厂,现在居然赶我走,是这个破厂烂厂不仁不义,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可泪水却不听使唤,哗哗地流淌下来。

    我使劲地用手抺着眼泪,对,是风,是风把沙子吹进我的眼,我没有流泪,我很坚强。我猛然一蹬自行车,后车座上的大米一晃欲坠,我全然不顾,自行车摇摇晃晃,疾速前进,我绝不回头,我不愿再看我们曾经的厂,我不愿再看老厂长老泪纵横,我不愿再看见我的兄弟姐妹依依不舍泪光盈盈,因为我迎着风,流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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