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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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交兵

    一场交兵来的突如其然,至少对于秦康意来说是如此。

    应援的信号午夜时分便已亮起,六枝特制的火箭每隔两刻便呈品字形射向夜幕,灿若星辰,经久不散。这是丰国军队间特有的沟通方式,既能标明援兵位置,又能安抚被困友军的军心,只要有希望,被困的军队士气就不会溃泄。

    黑虎关守将陈传志一夜未眠,带着亲兵立于关内最高的瞭望台,不时根据秦康意的信箭给予回应。

    翻过一座小山头,距离黑虎关尚有十五里,黑暗中已经隐约可见星罗棋布的大冶军帐内火堆。秦康意命令大军就地扎营,急行军大半夜,士卒们人困马乏,必须尽快补充饮水、干粮,天就快亮了,疲惫之师难以御敌,将士们迫切需要喘口气。

    戴放青亲自带人摸至大冶军帐三里外,伏在矮丘半人高的灌木丛里,三月的灌木还没有完全抽叶,干树枝划得戴放青生疼,戴放青也顾不得许多,一边观察大冶军分布情况,一边就着四名斥候拢着的火折子写写画画。此时已经是天亮前最黑暗的光景,一点微火老远就能被发现,戴放青离敌军太近,火折子亮时必须用手掌捂住,只敢向下漏出一丝丝可供书写的光。

    “嗖”,一名斥候被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额头,坚硬的头骨被箭头楔入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戴放青脸上一阵温热,眼睛被血和脑浆糊住,无法视物,中箭斥候本能的惨叫几声便没了生息,戴放青一手擦眼,一手连忙捺灭火折子,低喊一声“撤”。

    活着的几名斥候护着戴放青,从灌木丛里猫腰钻出来,敌人的方位不明,只能沿着矮丘往下滚,尽量不留射箭的视野给大冶射手。大冶射手没了火折子的指引,也就没了准头,不时有羽箭落下钉在地面上,尾羽直颤。

    感觉到脚下传来明显的震感,戴放青脑袋一木。骑兵,而且是大量的骑兵。随着震感变强,戴放青不再犹豫,立身朝天放出一枚声音尖利的响箭给后方大军示警。

    戴放青猛然定住,还保持仰天射箭的姿势,一枝羽箭已射入后心,戴放青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撞了一下,戴放青想起临行前妻子半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微风拂面,如妻子发梢撩过自己的脸颊,后方大军的火把已经模糊起来,意识逐渐丧失,绘制的地图从手中掉落,戴放青伸手竭力想抓住什么,最终一切都被黑暗吞没。

    大冶骑兵嘴里呼喝有声势如奔雷,骑队经过戴放青的身旁,一名年轻的骑兵见戴放青的军甲与普通军士不一样,想来应是个丰国的军官,在马上压低身子,弯刀掠过戴放青的脖子,一把抄起戴放青飞起的头颅,随手往马背后的军功囊一塞,扬刀甩掉黏在刀身的鲜血,用草原语喊了几句,引得周边骑兵的哄然大笑。

    天边已经绽出一丝光亮。秦康意已经能够看清附近士兵坚毅中带着紧张的脸庞。

    “列阵!列阵!”中层军官拼命的约束下属。刚刚驻扎下来的丰军迅速进入作战状态。

    秦康意弃马上了战车,带着一群旗号兵在中军指挥调度,开战时靠喊是传递不出命令的,仅能靠颜色不一致的旗帜以及不同的旗组下达指令。盾兵顶在最前方,长枪兵将一丈多长的长枪驾在前排盾兵的肩膀上,枪尾顶在地上,可以最大限度的减缓骑兵的冲击。刀兵与短枪兵混列紧随其后,上可以刺人,下可以斩马腿,轻甲弓箭手一百人为一队,背着箭壶扣箭在弦,步卒阵列位于两侧,只待骑兵冲锋势头尽了包围收割。

    “两里......”

    “一里半......”

    “一里......”

    “一百四十丈.....”

    不时有测距兵报出敌军距离。

    “抛射!”秦康意下令,身旁旗官迅速打出旗语,一轮又一轮箭雨冲天而起,再从天而降,直扑骑兵腰腹位置。只要拦腰斩断骑兵的冲锋阵型,后续的骑兵就会自然避开,整体冲击力便下降很多,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小前排盾兵长枪兵的损失。

    冲锋的骑兵阵型散开,由纵列变成横列,减小中箭范围。

    不断有大冶骑兵被射落马下,也有战马被射中将骑士掀翻在地,落地的骑兵在大规模的冲锋中几无生还可能,有些骑士早已死亡,手里却还缠着缰绳,被奔马拖在地上,带着一路的血线冲向丰军。

    “平射!”

    弓箭手改变射击方式,几乎不用瞄准,此时也无法瞄准,只需要将箭壶里的箭向来袭的骑兵倾泻覆盖就行,但羽箭对冲锋在最前的重骑兵效果着实有限。

    每一名弓箭手的手指、胳膊都在剧烈的颤抖,不停的张弓拉弦,不少兵士的手指被震动的牛筋弦割得稀烂,但他们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次又一次麻木地执行者命令。

    最前排的重骑兵已经与刀盾兵、长枪兵相接,轻骑兵迂回至丰军两侧收割步卒的生命。轻骑兵的速度一旦提起来,对寻常步卒而言,是一边倒的屠杀。

    实际上,惯经战事的重骑,都会有意识的将骑士阵亡无人驾驭的战马逼入冲阵的中心,最先接战的骑兵完全靠速度和血肉撞开对方的防守,为后方的骑兵开辟一条可以持续冲锋的血路。战马嘶鸣着撞上圆圆的木盾,血肉与木盾一起裂开,匍然倒下,有些受伤不重的战马挣扎着想站起来,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喷射而出的马血混着木盾的碎片、人体的残肢、断裂的枪甲,绘制出狰狞的人间地狱图案。

    “顶住!顶住!”,第一层防御在瞬间的冲撞中七零八落,幸存的盾兵门跪在地上,死死地用肩膀抵住单薄的木盾。一名盾兵伍长看见第一层出现豁口,一边大喊指挥袍泽顶住冲锋,一边奋不顾身的手持铁盾顶了上去,瞬间就像风中飘落的树叶,被奔驰的战马撞上半空。

    鲜血粘着尘土,慢慢的汇成小溪,向低处汇集,被马蹄和制式军履带起,踩在地上如点点碎梅,血腥而又妖艳。太阳似是不愿意目睹这番惨像,悄悄钻进乌云里,像受惊的孩子蒙住双眼。

    战局一时胶着,秦康意笔直地立在战车上,嗓子已经喊哑了,远方传来战斗的声音,估计是陈传志突围试图与秦康意汇合,但与大冶存在巨大的军力差距,被堵在黑虎关出不来。

    最后一批预备队也派了上去,秦康意的部队暂时还没有出现溃逃的迹象,有些新兵第一次上战场,被战场的惨状吓坏了抱头鼠窜,被督战队一刀砍了,两军交锋,只要将士用命、阵型不乱,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取得胜利。

    无论秦康意多么渴望胜利,多么想将草原人赶出巨象山,但草原人轻骑兵的优势太明显了。前军成功拖住草原人的重骑,将重骑兵陷入包围之中,逼得重骑兵与刀兵、枪兵白刃战,但左右两侧的步卒伤亡过半,几乎没有完整的建制,草原骑兵像削面皮一样,削完一层后控马疾走,待马速上来继续回来杀一波,如浪花般一层一层的冲垮滩涂上的砂石,现在丰国的士兵们完全靠一腔孤勇支撑着,两翼的溃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秦康意安排旗官下令将后方的粮草辎重转移,否则撤军之后收拢溃军时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反击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护粮草无虞,待后勤部队撤入安全区域,必须鸣金收兵了,再不收兵大规模逃兵出现时只会被轻骑军撵着屁股杀。

    远远看见辎重营平安转移的号箭,秦康意立刻下达收兵将令,对将军来说,一场战役的成败并不算什么,要实现战略意图、确保预期战果才是最重要的。大冶骑兵善冲杀,正面攻城的能力欠缺,只要拖住了大冶骑兵,减轻黑虎关压力,继续等待军部派遣的后续援兵,就算是完成了任务。秦康意心里清楚,现在只能以时间换空间,把大冶王钉在黑虎山,才能让这些草原蛮子付出侵略的代价。

    本该传令收兵的旗官忽然一头栽倒,一名始终低着头穿着亲卫队战袍的络腮胡汉子快步走到秦康意的身旁,面朝秦康意挡在他身前,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将军。秦康意的亲兵他都认识,正诧异挡在身前的军士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此时小腹处传来一阵疼感,一把尖锥样的武器扎进肚子,持锥人拔出再刺,用力一搅,秦康意感觉自己的肚子拧在一起,又倏的松开,力气慢慢流逝,秦康意已经无法站稳,嘶哑的喉咙被疼痛刺激得喊不出任何言语,只能软软的挂在这个亲兵的身上,缓缓倒下去。

    “将军被偷袭,快来保护将军。”络腮胡用不太熟练的丰国话大喊,中军一阵慌乱,众将士连忙围在秦康意指挥的战车旁,络腮胡阴恻恻一笑,趁着人多拥挤悄悄地离开,再不见踪迹。

    将是兵的魂,随着丰军指挥中枢的瘫痪,战局迅速改变,不知道哪个阵列带头,溃败像瘟疫一样在丰军中蔓延开来。

    是役,六万驼峰关援军大部被歼,逃出者不足千人。

    半日后,黑虎关被破,守将陈传志战死。

    两日后,大冶王亲率骑兵与先前南侵军队汇合,遇坚城不进,在丰国最重要最为富足的四州重地大肆劫掠。丰国腹地久未经战事,并无有效抵抗,丰国紧急调遣大军对大冶军围追堵截,却因速度不及冶军,无法形成有效合围,反被冶军分头击败好几支军队。

    十八日后,大冶军带着无数的战利品,破巨象山余脉维礼城,重新回到草原。

    经战后统计,大冶屠杀丰国军民一百七十二万余,物资损失无可估计。

    同时,传说中早已灭绝的禁花----“错花”重现人间,举世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