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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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绝楚

    知彼司与作战司的判断互相矛盾,再任大司马府府尹的淖狡也没办法。 前者的判断有足够的情报支持:收粟结束后,三川郡、颍川郡的粟米大量运至方城外李信大军中,大河冰冻后,河内郡、上党郡的粟米也运过了黄河。

    前者可以理解,李信四十万大军需要粮秣,后者就很难理解了。三川郡是黄河以南,熊耳山以北,包含洛阳盆地在内的大片区域,辖有二十二县;颍川郡则是整个韩国,辖二十三县。两郡虽然多山地,但所产粮秣足够大军所食。

    按照一般的规律,粟米往哪里集中,会战就在哪里进行。大河以北的上党、河内两郡输粟于秦军驻地襄城;同时四郡在大河冰封后忽然大规模征集力卒,这些力卒不仅仅输粟至襄城,部分是直接前往襄城听命。只有进攻才需要如此多粮秣和力卒。

    相较知彼司提供的证据,作战司还是坚持秦国施行的是间接战略,不是‘佯伐齐而实伐我’,而是‘佯伐我而实伐齐’。今年冬天骤冷奇寒,方城以内的河流全部冰封,秦军此时进攻,楚军不能假舟楫之便,确实有利,但不能忘记赵齐分界的大河也全数结冰,秦军可以从任何一处攻入齐国。

    大司马府内争论不休,作战司是决策部门,知彼司提供情报,最后自然是作战司的意见占了上风。淖信提及知彼司的意见,不免让熊荆产生了一些隐忧。按照作战司的布置,即便加上部分赵军,方城内的兵力也只够守城,万一秦军真置齐国而不顾……

    “齐国使臣何在?”熊荆问起了齐使。

    “大王欲召齐使?”齐使之前观看了加冠,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驿馆。

    “不欲。”熊荆答道。召见齐使之前,他想先召见诸敖,他与正朝必须口径一致。他召诸敖的时候,齐使田季正在昭黍府上。召入正朝之前,一些事情必要在私下谈妥。

    “弊邑以为,楚军夺我渔舟,杀我齐人,无礼无信无义之极,”田季是齐国大行,簸箕冠下,他圆脸怒张,愤怒异常。“寡君使我入楚,乃为问罪也。”

    田季一开口,屈遂和昭黍就觉得要遭。他们事先请田季至府上,就是担心他明日在正朝上大肆指责,惹怒那些仇齐派。昭黍诚恳问道:“子末使楚若仅是问罪,楚齐如何复好?”

    田季不答,屈遂面上有了些愠色,“子末使楚,乃为绝楚否?”

    “弊人只奉王命而来。”田季揖道,他的语气让屈遂更加生气,这不是想谈妥的语气,这倒是想谈崩的语气。

    “那王命如何?”昭黍急道。“齐国绝楚否?”

    田季又是不答。屈遂终于怒了,他道:“齐国绝楚,秦国再伐齐,齐国若之何?昔先君怀王为六百里之地而绝齐,此前车已鉴也。”

    屈遂说的田季神色一变,但他还是没有松口,直到谒者召昭黍入朝都未言。大王既召,田季又根本不想私下谈妥,昭黍只能满脸失望的送客,田季走后屈遂道:“齐人欲绝我也。”

    “我当若何?”谒者持的召节不是急召,昭黍备车间隙还能与相谈数句。

    “齐人欲绝我,我能若何?只愿明日正朝……”屈遂拧起了眉头,他担心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然而事情不是屈、景、昭三氏能够控制的,他只得再度摇头。昭黍没有他想的深远,这时候家仆说车马已备好,他便不再与屈遂多言,匆匆往王宫正寝去了。

    迁都于纪郢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包括驺开在内诸敖齐聚也是五月战事开始后的第一次。昭黍到时,其余诸敖也陆续赶到。熊荆开口便道:“今日相召,乃为与齐一事。我虽已经有绝齐之心,然齐人之意未知也。齐人绝我乎?齐人不绝我乎?”

    从芝罘海战开始,楚齐两国就一直处于交恶状态。楚国还未出声,此前的娉礼就被齐国送了回来,这次不再是送到郢都,只送到穆陵关关城,当日穆陵关就关闭,除了两国使臣,商贾行人概不过关。当然,主要是楚使前往临淄,齐国只是这次派田季前来纪郢观礼。

    齐国到底什么意思,大家都在猜测。但在明日召齐使上朝之前,谁也不知道齐国会做出什么决定。王后未定也与此有关,正朝部分大夫的意思是:如果齐国可以不计较芝罘之事,大婚可推迟到明年春天,楚国只立齐国公主为后。

    熊荆对此是反对的,可他反对无用。君王的婚姻本就是政治婚姻,芈亲秦,时至今日,亲秦者在楚国已无法立足,大臣们宁愿亲齐、亲赵、亲魏、亲越,也不愿亲秦。

    大王发问,昭黍立即出言道:“臣以为当请罪于齐,或可使楚齐复好。”

    “请罪?”东野固闻言就不乐意。“我楚国何以向齐国请罪!大王,事已至此,齐国愿与我复盟,可也;齐国不欲与我复盟,亦可也。缗王之后,齐军已不能战。盟齐,不过得丝麻步履耳,今海卒大败潘地亚国,掳其女王,自此我楚国布履无忧也。”

    “君之言何意?为楚国计,仰为鲁地计?”东野固是鲁人,鲁人自古以来就与齐人不对付从鲁国建国起,就严苛实行周礼,是周室宗邦、诸侯望国;齐国不同,齐国是‘因其俗’,因俗而治,几若蛮夷。

    面对昭黍的质问,东野固一笑,道:“臣无意。臣乃言:齐国贫贱殊异,上下离心,已不能战,尚不如鲁师;齐人又多诡诈,遣使入楚,泰半不是为复盟而来,乃为绝楚而来。”

    “果真如此?”熊荆并不怀疑鲁人的忠诚。放眼天下,只有楚国与鲁地意识形态相合,也只有楚国可以阻止秦国并吞天下。

    “大王不信,明日相召便知。”东野固道,说罢他又看向昭黍,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熊荆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昭黍被他看了一眼,心中不由一紧。

    “明日?”熊荆不由点头。楚国从未正式表示自己要与齐国绝交,正朝那次朝决只是表示楚国愿意为救赵承受与齐国断交的代价。

    视朝本是形式,行敖制后,视朝就更流于形式。国事基本由群臣商议,诸敖决定,最多上书到熊荆所在的燕朝报备一下:某地出现某事,群臣商议如何如何处置云云。熊荆对这种报备素来不看,他一是没空看,二是不想看。

    于国君而言,决策是第一重要的,尤其是方向性的决策。放在后世,如果是公司,选择行业和时机是最重要的,行话叫做‘只要站在风口,猪也能飞上天’;若是个人,除了行业和时机,人脉是最重要的。机会绝不是给时刻有准备的人,机会只给离得最近的人。

    第二重要就是内部的协同。都知道上下欲同者胜,可怎么才能做到上下欲同?

    楚国实行敖制,就是要使君权、诸氏、誉士利益达成一致。但敖制只是协调机构,协调的前提是势力平衡,只有平衡才需协调,主人与仆人不需要协调,只需命令。

    平衡是楚国政治的一贯做法。春秋时以县尹平衡贵族,战国时以封君平衡县尹。敖制之下,又以誉士平衡各氏。不过在势力平衡之外,经济利益也必须一致。

    赵国内乱乃至亡国,可以视为北方游牧商业经济与南方纯农业经济利益上的不和;南北战争的起源,是南方农场主与北方工厂主之间存在经济矛盾;一战之所以发生,在于容克地主与工厂主形成的‘二元结构’,俾斯麦所称的‘钢铁与黑麦联盟’。

    楚国复郢,君权、诸氏、誉士的势力必须维持在东地时期的平衡;同时,东地与西地之间,经济利益必须一致,尤其是海贸将对楚国乃至天下经济产业形成猛烈的冲击。如何做到‘既平衡又一致’,这是比决策还难的问题。

    只抓大事,不涉小节。熊荆就是如此治国,视朝也是礼毕即散。齐使田季的谒见使得视朝延后,群臣注视着缓缓入廷的齐使,想知道他究竟带来了齐人什么样的决定。

    “齐楚姻盟,大王背盟矣!”没有什么礼数,田季就这样开始履行他使臣的职责。“大王常言勇信为贵,然此不过欺诈之辞,足见大王实一小人耳!”

    “无礼!大胆!竟敢敢辱骂大王……”田季这是公然辱骂了,大廷上的群臣闻言大怒,有几人已经拔剑出鞘。

    “放肆!”王座上的熊荆暴喝,他喝的不是田季,而是群臣。暴喝之后,群臣皆看向熊荆,熊荆不等他们争辩就道:“齐使再言!”

    “我齐国不欲与小人之王为盟,亦不愿与杀兄夺妻之人联姻。”群臣怒视,熊荆眼里也要冒出火,然而田季目光虽然闪烁,脸上仍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仁不义,无礼无德,蛮夷之地,小人之邦,如此之国,亦配盟齐?!今日起,我齐国与楚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