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中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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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里要补充一点,老巫到退休也没有评上副高职称,不是说他的水平不够,主要还是他那脾气。本来资格也有了,论文也发了,论文奖也得了,外语也考过去了。但职称评定工作即将开始的时候,局里面下来了文件,要求当年申报副高职称的人,需要交五百元参加一期微机培训和考试,据说这是全国职称考试办要求的。老巫心里不痛快,心想,工厂早已开始用微机,他也正在学习badic语言编程,准备用电脑制图,并且用打印机直接打出来,那里还需要去局里面参加什么微机培训?明摆着,这是局里面微机室借职称考试搭车敛财。于是老巫打电话去局里问,微机室主任回答,这个也是硬杠子,必须参加,必须考试,必须缴钱。老巫告诉主任,工厂早已使用微机了,该会的,他已经会了,根本用不着培训。主任想了一下,也知道老巫的本事,就回答,那就只缴钱不来培训吧,到时候照发结业证。老巫死心眼,接着问,照你主任这么说,不就成了花钱买证了吗?主任有点恼火,问,不是局里面已经发了通知,这个费用各个工厂都可以报销啊。老巫犟劲上来了,质问主任,那何必拐弯抹角,局里面直接发个文件,向每个工厂收多少钱,让你们年终发奖金不就完了?主任被触怒了,心里骂道,真不是个玩意。于是在电话里带着火气回答,你要歪起屁股理解成缴钱买证也可以,爱来不来,自己看着办!啪地一声,主任挂断了电话。

    老巫生了气,也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对人说,职称好比那肉骨头,被一只手在半空里挥舞着,他好比是一只狗,在地上疯狂地奔窜跳跃,拼命地想跳上去叼住那骨头。看看要叼住了,那握住骨头挥舞的手就会高高扬起,让你落空。他这只狗就会失望,就会伸出舌头来舔因垂涎而流出来的口水。而那握着骨头的手就会变成一张脸,冲他笑,那笑里充满诡秘和轻蔑,好像在说:你小子想要,对不对,跳啊,跳高一点,再跳高一点就丢给你一根骨头。麻辣戈壁,老巫一股豪气在胸中升腾,他把通知撕得粉碎,摔在地上,怒气冲天地宣布:这职称,老子不评了!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明白,什么事情都是一场戏,但凡管着点事情的机构或者人员,都要刷一下存在感,说走过场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下面的得配合,上下一配合,搞得像真的一样,不就大家都ok了吗,太认真,反而要坏事的。老巫赌气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同事们都一片愕然,都劝老巫,算了,算了,不就五百元钱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拿到高级职称后,就有老板来找你,用你这高级职称去给他们撑撑门面,每个月白给你几百元钱,多好。何况,厂里已经承诺,参加微机培训班这五百元可以报销。理是这么个理,实际情况也如此。但老巫却梗着脖子跟大家嚷,这有什么区别,坑工厂还不是坑大家,坑全厂的职工。而且,上面这样明目张胆地敛财自肥,把我们这些考职称的耍来耍去,难道大家就真的心安理得吗,自尊呢,人格呢?!劝他的人很尴尬,都嗤嗤地笑,现在谁还在讲道德?难道真以为别人皆醉你独醒。前三十年过来的人,那个不像猴精一样,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现实如此,你这些平头老百姓,难道还能搬起石头砸天?

    大家心里这样想,但却不说出来。老巫呢,骂也骂了,气倒是出了,但副高职称没评上,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没有了副高职称,老巫非但被老贾甩了几条街,就是和其他年纪比他小,本事不如他的同事相比,他是名利双亏。不仅比评上副高的的工资少了几百块钱,分房也比别人少了十几平米,比老贾更是少几十平米,还只得勉强住底楼;这还不算,从此以后,像老巫这个年龄、这个工龄、这个资历,差不多都拿到了正高,老巫则仍然是中级职称,和那些各方面差他许多的人混在一起。而且,在一些交际场合,每每碰到熟人,一问到职称,老巫就不好意思,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老巫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

    开始还有人劝老巫,不要与上面对抗,不要与潮流较真,要顺流而下,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那叫反动,知道吗,文d革过来的人,这点道理都还没有弄懂?

    每当这时,老巫都免不了慷慨激昂一番,慢慢地,没有人再劝了。但同事们聚在一起,说到职称的话题,大家都用老巫来当榜样,失败的榜样。当然,老巫也知道,同事们其实也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心,是替老巫惋惜,但老巫概不领情,总是反唇相讥,以逞一快。比如,有人把老巫比喻成榆木疙瘩脑袋,想不开。老巫则反驳,错了,这恰恰是想得开,譬如,本来是冲着黄金去的,可是走近一看却是一堆牛粪,还有一群屎壳郎在拱。屎壳郎不觉得臭,他觉得臭,于是他选择掉头而去,不正是想得开吗?

    再比如,有人说老巫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巫就说,错了,他要的不是面子而是脸,面子跟脸不是一回事吗!错,面子是面子,脸是脸,面子的后面是虚荣,脸的后面是良心。说得解气,老巫哈哈大笑。但这个打击面也太大了,莫非除了他老巫,大家都不要脸吗?老巫还经常把自己那个狗理论挂到嘴边,用来讥讽那些不顾一切去迎合的人。经常说,职称是骨头,而参与评职称的人则是狗,那骨头一动,狗就得跟着跑,人哪,就是这么可怜!

    有一天,老巫碰见了教他日语的退休总工,得知他赌气不评副高职称,语重心长地对老巫说,小巫啊,意气逞过就逞过了,职称还是要评的!社会就像是一潭水,而人不过是这潭水里面的一滴,一滴水离开了这潭水,马上就干了;看过台湾柏杨的书吗,那个《丑陋的中国人》,中国几千年来就是一酱缸,我们都在这酱缸里,你以为你可以例外,你可以跳出这个酱缸,你有本事把这个酱缸涮干净,或者你身处这个酱缸可以洁身自好?退一万步说,退休总工推心置腹地劝,人也不能什么事情都赌气啊。好比说,狗要吃你屙的屎,你却与狗赌气,说偏不屙屎给狗吃,宁可拉在肚子里也不让它吃,结果呢,狗吃不了屎,但你自己也会让自己的屎憋坏,对不对?这些道理老巫其实是知道的,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他的脾气是这样,基因里面被嵌入了那种执拗。只不过,老巫这个犟基因也是因时而变的。就像发豆芽,有那么个种子,但不是那个时候,没有了条件,豆芽也发不出来。老巫这个犟的基因,也是到现在这个宽松的社会环境里才可能爆棚的。

    听老巫的妈妈讲,他一生下来就犟。要是妈妈喂奶的时候没有洗手,用那双刚刚淘洗了豆子,或者刚刚从洗过滤布的手把他从被窝里抱起来,用手撩开衣襟,用手捏着乳d头送到他嘴里,闻到妈妈身上、手上、奶d头上的豆腐味,他就拒绝吃奶,而且在妈妈那满是豆腐味道的怀里拼命挣扎,极力要挣脱出来似的。无论怎么哄都不行,小脸憋得通红,肚子饿的脸发青,就是拒绝吃奶。但只要妈妈洗了手,解下磨豆腐的围裙,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躺在妈妈怀里,甜甜地咂奶。妈妈笑着说,没见过这么犟的孩子。

    几岁的时候,解放了,家里因为祖传手艺磨豆腐,开有豆腐坊。又因为磨豆腐要上好的黄豆,祖上留下来几十亩田。于是,父母的成份就成了工商业兼地主。他呢,自然就成为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解放初,还相对比较宽松,但以后阶级斗争的弦就越绷越紧。老巫的犟就自然收敛了许多。到阶级斗争最紧张阶段,老巫的犟一点都看不到了。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斗走d资派,样样不敢落后,人家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一点不敢执拗。

    改革开放以后,阶级斗争这根弦日渐松弛。右派平反了,四类分子摘帽了,成份也不讲了。老巫身上那个执拗,就像钟表上的弹簧,慢慢慢慢地松开了。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家里小吵吵,看不惯老婆烫的头发,看不惯老婆学会了打麻将。后来就看不惯车间主任外行领导内行,开始是背后骂主任“球戳”,意思是啥都不懂。后来就经常当面顶撞领导,顶车间主任,顶厂长,还敢顶书记。当然,他顶是顶,工作却非常出色,经常解决工作中遇到的技术难题,维修机械设备也是一把好手,既有实际工作经验,又有很好的理论水平。顶撞,让领导不高兴,但工作又离不开。所以有一次党办主任,也是保卫科长,见他为一件事情把书记顶撞得当场下不了台,就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要是在文d革前,老巫这样当面顶撞领导,可能就会二指宽的纸条,让他自己打好背包,拿着这装着二指宽纸条的信封,到公安局报道去了。

    老巫知道,这不是恫吓,他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一个发生在本厂的真实故事。那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工厂一个钳工,也是犟,脾气不好。因为肚子饿,就去河边钓了几条鱼,弄个搪瓷缸子,架二块青砖,用擦拭机器的油棉纱点着火熬鱼汤。恰好当时保卫科长路过,见墙角有火光,就过来看见了,上去一脚就把熬鱼的搪瓷缸子踢翻。那个钳工不服气,与保卫科长呛起来了。大家都劝,但钳工自持成份好,人又犟,保卫科长不能把他怎样。保卫科长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气鼓鼓地离开了。第二天,钳工去上班,车间主任通知他,让他回去带上行李,去区里面报道,要组织一批人外出支援,并交给他一个信封,有工厂红色抬头的那种,封好了的,说拿着这个信封,去某某地方就行了。钳工那个时候也还是年轻人,也没有什么顾虑,背上一个被卷就去了。到了地方一看,一道大铁门,也没有什么标志,只是一个门牌号。敲门,铁门左下角一小铁门打开,一个穿着便装的中年人出来,接过信封,当场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小纸条,差不多就两指宽的纸条。扫了一眼就把钳工让进了小铁门,里面是一传达室,然后电话叫来两人,一左一右把着钳工往里面走,转过一面墙,才看见一块白底黑字油漆木牌,上面写的是某某区公安分局。钳工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一直到四人d帮倒台,全国平反冤假错案,工厂的平反冤假错案小组才在法院的档案里找到那个信封,还有信封里面那张小纸条。那张小纸条上写的是:破坏生产现行反革命某某某送你局处理。

    老巫对一起工作的同事讲,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与他无关,也不是他应该管的,但他就是见不惯这些不平的事情,心里窝火,像梗着块石头,不爆发一下不舒服。好比基建科整修食堂,食堂的门口有一段阶梯。他就认为这阶梯尺寸不对,角度不对,有问题。基建科长解释,这是外包的,都是按照设计图搞的,基建科也就监督一下,看是否达到设计要求。后来阶梯修好了,没有多久,有人就在石阶上摔倒了。老巫就恨,每次去食堂,都要狠狠地踹石阶,嘴里骂,狗日的吃了回扣,乱搞,害人。

    就因为老巫的不谙世事,使得与老贾的差距越拉越大。但老巫也有自己的心灵鸡汤,他的心态相当平稳,老贾在他头顶上高出那么多层,也看不出他心里有多大的落差。每次见老贾从楼上志得意满地下来,从他门前过,他都要和气地与老贾打招呼。退休了,老巫曾经还约老贾再把象棋拣起来,没事的时候再来下下像棋。但老贾客客气气地拒绝了,说忙,楼顶花园那一摊子事情,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很费时间;再说还想把工厂的厂史整理一下,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还想写点回忆录,他这一辈子,还是有很多可歌可泣的亮点。这是老贾嘴上对老巫说的,但实际上,已经是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在的老贾可不是以前与老巫同住单身宿舍的老贾了,行政级别和职称早已把他们分隔开来。都说退休就归零了,一切都平等了。但老贾知道,这只不过是那些人一种自我安慰而已。老贾的退休工资比老巫高二千多元,住房面积差不多是老巫的两倍,还不算楼顶花园,这些能归零吗,能一样吗,能平等吗?当然老贾嘴里是不能这样说的,好比当年在职的时候,职工们分小房子,厂干们分大房子,但嘴上仍然是唱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高调,仍然大会小会强调工人阶级才是国家的主人,工厂的主人。

    大家知不知道这些是假话套话呢,也知道。好比那段话是怎么说来着:我知道你在什么,你知道我知道你在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什么什么,很拗口,像拗口令一样的,但意思大家都明白,就是说假话的明白自己是在说假话,听假话也明白听的是假话,但大家都认认真真地把假话说出来,把假话听下去。但有例外,那就是老巫。估计老巫可能真不知道,老贾不愿意再与老巫重新坐在一起下象棋,不是老贾嘴里说的那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