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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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fri apr 01 15:57:10 cst 2016

    北地的初秋总是骤然而至,让人猝不及防,淅淅沥沥的秋雨仿佛无穷无尽,把人浇透了一遍又一遍。湿透了的衣料紧巴巴的裹在身上,湿冷粘滑的触感简直要从通体每一个鸡皮疙瘩渗到骨头缝里。

    索性扒掉了身上的衬衣,胡乱团了团捏在手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了扫那团衣服,着眼处一片苍翠。淋了雨的解放军陆军制服衬衣绿的青葱无比,让人不由得想起早春的野草,茂盛,又有朝气,激昂无比。朝气嘛,就是可以让那些失意的人贪婪呼吸的东西。

    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捏住一样骤然锁紧,我反复摩挲着衣服,记忆里领花和军衔冰冷坚定的触感不复存在。营地里阳刚的口令和粗野的叫骂好像还在耳边回响,竖起耳朵听过去,只有雨声。翻来覆去的看那件衣服,还是那一片单薄的苍翠。

    雨滴瑟瑟,突然觉得有些冷了,我抱着衣服在街边蹲下来,衣服冷的就像坨冰,我强忍住丢掉的欲望,掏出支皱巴巴的烟点上。

    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根涂满性病广告的电线杆,电线杆尽头,一个铁皮牌子被雨砸的砰砰作响,上书五个大字“燕南火车站”。招牌底下挂了半拉条幅,隐约能看清欢送新兵的字样。我上次见它它还是崭新的,那天艳阳高照,称的上是金秋。我在它下面穿绿挂红器宇轩昂踌躇满志的走在新兵队伍里,坐上去新兵连的火车。

    现在是一个月之后,我蹲在它下面,为浑身湿透的自己点上一支闷烟。

    我被退兵了。区人武部耐不住家里亲戚的软磨硬泡,把我从军营揪回来。十八岁我迈出向人生摸索的第一步,我对世界说,你好。紧接着我被怕我在外受欺负的家人打折掉半条腿。

    政审时的闹剧历历在目。

    居委会的人带着人武部的干部敲开我户口所在地的家门,进行征兵政审家访。我奶奶开门的时候我们正久违的坐在一起吃午饭,且就我当兵的决定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教育和教训。负责政审的干部在表明来意后被拒之门外,接下来奶奶给除我父亲之外的四个孩子打了电话打了电话,以及报警。老人这样做是认为,当兵会毁了我。

    可我没得选,父母离异多年,高中毕业后大学高昂的费用母亲已经无力承担,父亲在我高中的时候突然杳无音信,被认定失踪已经两年有余。我只想在我成年的时候让我妈能过的轻松点。

    武装部的干部和警察叔叔在奶奶家的客厅聊天的时候,长辈拿出对付国民党抓壮丁的气势,面对他们涕泪横流。画面之惨烈,比起《石壕吏》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可我好像并不是吃奶的孩子,去参军也没有战死的危险。我坐在饭桌上用力嚼着不知道什么味道的菜,因为咬肌绷紧好像能阻止泪腺崩溃,十八岁要是再哭出来,会很不爷们。

    “操!挫折打不倒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我站起身来舌绽春雷,一声暴喝,声音因为叼了烟而含糊不清。喊出来之后我被自己喊的内容惊的愣住,心里暗啐了一句牛b。

    是啊,部队的确是个大熔炉。

    眼前地上的泥水忽然暴起,劈头盖脸的拍了我一身,没舍得使劲抽的假军供中华烟顿时成了烟丝糊糊,啪嗒一声摔在脏水里。我愣了几秒,才听到远去的汽车引擎轰鸣。

    憋了一路的怨气瞬间爆发,我跳着脚痛骂,声音还没落地,前面路上几十米的地方一辆黑色普桑倒车疾驰而来,在我身边稳稳的急刹。于是泥水再度扑面而来。

    我正胡乱的揉着脸上的脏水,就听见了打开车门的声音。

    “大哥,不好意思。。。”司机手里拿了条旧毛巾朝我身上伸过来。

    “不你妈了个x!”我挥拳砸在他下巴上,拳峰皮肉相击的触感美好无比。我觉得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无明业火腾的一下烧起来,暴戾带来的快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再度挥拳,还没砸下去就被司机冲上来死死的拦腰抱住。

    “大哥,冷静点,别动手啊,我刚才没看见你,想回来道歉来着,开的急了!”

    “扯淡,你丫赶着去娶媳妇啊?!”我拼命扭动身体,想把他甩到地上踩他。挣扎的狠了,怒气反倒随着力气发泄出去一些,渐渐占了上风的理智不断提醒我,这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大哥,那要不这样,我泼你两次脏水,你打我两下好了,这样公平。”司机把我放开,一脸诚恳的盯着我说道。

    “我……”我抬了抬手,还是没好意思再打下去。

    “大哥,我是开那个车跑活的,就是黑车,我免费拉你一段总成了吧。”可能是看我身上太脏的原因吧,挨了打的司机居然还觉得我是吃亏的,这人倒是条真性情的汉子。

    不过确实,蹲在这里也不是事,我一肘子把他拱开,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去金帆船。”我看他被我弄了一身湿淋淋的惨样,想道歉也没好意思多说,只好干巴巴的随口报了个地址。

    司机颠颠地上车发动,两人一路无言。

    街景掠过得飞快,久违的城市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我不忍再看,又开始揉那已经皱的不像样子的军装。路途不长,很快就到了地方,我掏出五十块钞票递给司机。

    “师傅,刚才不好意思。”

    “没事大兄弟,也没多远,不用给钱了。对了,大兄弟来这是要崩锅?”司机绕开了我打他的事,开始八卦我身后的街景。

    “崩锅?”我转过头,车外金帆船洗浴中心富丽堂皇,旁边的小巷深处发廊店足疗店和保健用品店错落有致。正值黄昏,几处早早亮起的粉红色霓虹灯晃得人眼晕。

    对了,在燕南崩锅是代指大保健的名词。可是我为什么想来这里?

    我把钞票拍在仪表盘上,开门下车。

    “师傅,权,权当交你这个朋友。”我肯定脸红了,不然不可能说话变得支支吾吾。

    急匆匆跑了两步,身后司机按了一声喇叭,回头看见司机摇下车窗,指着自己道:“我姓王行二,叫我王二就行。我常在火车站趴活,有缘再见。”

    真是条对脾气的好汉子,我指了指自己:“墨宏光,今天多谢二哥了。”

    司机一脚油门扬长而去,我转身继续端详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