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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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长安如梦

    他曾一度觉得,师父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从小到大,挖坑骗他跳进去的事不胜枚举。

    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师徒,一个挖坑一个跳,全都乐此不疲。

    与师父的这段孽缘,最早要追溯到自己呱呱坠地的时候。

    当然这也是师父他老人家自己说的,呱呱坠地时候的事,他哪里记得。

    浩瀚天地,茫茫人海,师父说,他专为寻他而来。

    他开始记得的时候,是在五岁生辰那年,他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右手仿佛抓了块烙铁,想扔却扔不下来,他烧到五脏俱焚,双目猩红,刹那间竟萌发出想要将这天地一巴掌拍成齑粉的暴虐念头。

    恍惚间床边一直守着个面色陈俊的男子,在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关头,一直握着他的右手,绵绵密密的内力自他掌心灌入,他突然觉得有一丝沁凉的舒服。

    他从五岁开始记得这蚀骨钻心的痛苦折磨,从前的四年,生辰之日亦是他炼狱知时,只是他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岁生辰那日,他烧成个通体赤红的小哪吒,小巴掌一挥,床榻被他拍成了渣,两岁生辰那日,他疼的一掌拍在寝宫的雕栏玉柱上,整个宫殿竟轰然坍塌了大半,他从废墟中被挖出来时,竟然还活着,他不让人抱他走,任性的靠在一面残破的颓墙下,看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自己眼前被抬出去,仿佛有一丝血淋淋的快意爬上心头,他翘起嘴角笑了。

    三岁生辰那年,他又发烧了,父皇终于愿意相信一次那个胆大包天揭了皇榜,年年都毛遂自荐要给他医病的人,那个人后来成了他的师父,住在他的东宫,专等他尘缘了结时,待他离开。

    一年年死里逃生,年年都似涅槃了一回。

    十岁生辰那年,他烧的神志全无,痛苦中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掌抓在自己腿上。

    师父来不及阻拦,他便成了个跛子。

    后来师父说,他这顽疾,非是从娘胎里带出,而是来自轮回之外,天地之间,他生来便神格在身,连天雷都要绕着他走,但他仍要渡劫,他的劫,便是他自己。

    待他似懂非懂的能听得进去师父这些装神弄鬼的话时,他便问师父,“您为何专为寻我而来?”

    师父笑着说:“我本是要杀你。”

    待他懂了杀是何意时,又问师父,“为何没杀?”

    师父苦笑着说:“我杀不了你。”

    他转身,迈着不怎么利索的步子,一瘸一拐的走了。

    小小的少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倔强的给了师父一个后脑勺,一滴眼泪都不让他看到。

    他脑海里总闪过师父守在他病榻前,将一只温凉的手附在他滚烫额头上的情景。

    那样温柔的一双手,怎会杀他。

    每年的生辰,师父依然会握着他烙铁般通红灼烧的右手,师父的手柔软又沁凉,浑厚的内力从掌心翻涌而出,瞬间让痛到生无可恋的他找回了些呼吸,师父修长的指尖缠绕着内力,在他手心龙飞凤舞上下游走,他额角的抽搐慢慢平息,双目的赤红渐渐褪去,他虚弱的趴在床上,看着一圈金色的符咒在他掌心慢慢隐去……

    师父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了一丝血色,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抓着袖子抹了一把额头豆大的汗珠。

    他肉体凡胎活到二十六岁,右手掌心一共有二十四道封印,每年的生辰,师父都会加一道封印上去,他不知道师父封住的到底是什么,他问,师父也从未回答过。

    他只知道,每加完一次封印,师父便似死过一次。

    所以,他每长一岁,便越觉师父那句要杀他的话是笑话。

    尽管他越来越发现,师父笑着讲出来的话,内容常常很正经,师父一脸正色讲出来的话,多半都是瞎扯淡。

    师父说要带他回浑夕山,他原本是不信的,不信也不愿。

    浑夕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他毫无兴趣了解,再美的仙山也不过是石头和水,再牛的神仙也不过青灯古壁,哪里比得上他大唐太子的无限春风得意。

    上天既要他了却尘缘,又何必先将举国繁华人间至耀一股脑全砸他身上。

    每年生辰炼狱般的折磨,每每让他不想为人,但疼过了,他又还是想要为人,他看不到师父口中的红尘之外,更看不到自己哪里和神格沾边,他兢兢业业当着大唐太子,不带一丝一毫的含糊。

    因为他不光只有师父,这世上还有一人,他称之为父皇。

    五岁那年,他徙封中山王,父皇命两位秦府文学馆学士教他圣贤之书,治国经略,他勤奋聪颖,过目不忘。

    八岁那年,他被册封为太子,诏书上写道,“中山王承乾,丰姿峻嶷,早闻睿哲,幼观《诗》、《礼》……”

    因他这身奇怪的病,而从来不信佛也不信道的父皇却请了道士来为他祈福,他病情稍有好转,父皇又召度三千人出家,修建了西华观和普光寺,大赦天下为他祈福。

    若富贵繁华如过眼云烟,他可抛可弃。

    唯有这一人,他弃不得。

    可师父毕竟是师父,他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父皇感激师父对他年复一年的守护,总想给师父加官进爵,却被师父笑着推却。

    如果父皇得知师父守在他身边,是为了有一天将他彻彻底底的带走,不知父皇还会不会容他在这长安城出现。

    凡人一生,短如一梦。

    似水流年,许多个月满中庭的夜晚,他印象最深的是暑热天,师父坐在月下啃西瓜的样子,堂堂太子之师,阶前人模狗样,关上门却是个不修边幅的奇男子。

    “好甜的瓜,过来吃一块。”

    师父揩了一把嘴角淌下来的汁水,热情的招呼他。

    那日他正心情烦闷,臭着一张脸接过西瓜咬了一口。

    西瓜是在井水里冰过的,冰凉清甜,沁人心脾。

    他看着一地的西瓜子,眉头微微抽动。

    “师父,神仙都像您这样吗?”

    他按耐不住想要奚落他老人家的欲望。

    奚落完了,随手将他日间差人从七味斋买来的卤鸡爪扔在石桌上。

    师父荤素不忌,最爱吃市井杂味,哪家的卤鸡爪最好吃,哪家的羊肉汤最够味,他如数家珍。

    师父乐呵呵的在敞开的袍子上蹭了蹭手,抓起一只卤鸡爪啃了一口。

    “你这几日心情不好,难得还能想着为师,真是好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