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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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追思

    漏断更深,巷子窄的像条游走的蛇,两旁客栈商铺黑灯瞎火挨挨挤挤,一直延绵进无边的夜色中。

    小缺蜷缩在被子里,睡的香甜,腿边不知什么时候卧了条大黑狗,蜷成一团,后脖颈贴着她一截小腿肚子,似有用不完的温暖,源源不断供养着她无梦无魇的酣睡。

    窗棂轻轻两声叩响,大狗睁开眼睛,跳下床,李承乾走向窗口,足下还缭绕着尚未散去的青烟。

    他轻轻推开窗户,崔辰正坐在客栈斜斜的屋檐上挑着一双精致的丹凤眼瞅他,“放着暖好的被窝不睡,自己偏要给别人当宠物,半路上捡回来的小叫花子,你至于对她这么好吗,你是上辈子欠了她吗,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李承乾等她连珠炮似的突突完了,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簇幽蓝的火苗,托在掌心问道:“你日日在阴间乱晃,可曾见过这个?”

    崔辰一看那火苗,不禁有些失色,“幽冥之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承乾摇摇头,将火苗重新收回袖子里,“这火一看就知不是阳间之物,却不知如何会在严婆手里,近些日子地府那边出了几件蹊跷事,你和李贺要多加小心。”

    李承乾见崔辰脸两只眼睛几乎要变成两朵桃花,又不冷不热加了一句:“别出了事来烦我。”

    崔辰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一点都不在意,靠着窗棂媚千娇百媚的朝他抛了个媚眼,而后隐没在浓浓的夜色里。

    崔辰走后,李承乾坐在窗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绳系着的小坠子,借着皎洁的月色,放在手心看了一会儿。

    坠子是个通体碧绿晶莹剔透的小玲珰,他放在身上已有百余年了,想当初还是和蔡郁磊痛饮了一场,听他提起自幽冥初始便有一株铃兰长于三生石畔,只结出一朵花来,名为追思,据说能帮人唤起前世的记忆,时光浩瀚淼淼,竟无人能攀得,那时的李承乾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听了蔡郁磊的话,不知为何就去了三生石畔,不知为何便要去折那花,不知为何真将那花攀折在手,花有灵性,在他掌心化作一颗碧绿的小玲珰,他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如意谷,谷口那株成了精的老柳树上,坐着一只眉清目秀的傻妖怪,尽管眉清目秀,却仍是只傻妖怪。

    “我若不回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淡淡问。

    他不知为何将手中莹莹碧透的玲珰扔在了傻妖怪的脑门上。

    “把你脖子上那棵烂杏核换下来,丑死了知不知道。”

    傻妖怪捡起玲珰,琥珀色的瞳孔几乎被映照成一潭碧澈的湖水……

    小缺醒来时脖子上多了一个碧绿的玲珰,流光溢彩,不知什么质地,小缺手里捧着宝贝一般,爱不释手。

    大狗蜷缩在她脚边,懒洋洋的说:“把你脖子上的烂杏核换下来了,丑死了……”

    小缺把玩着玲珰,耳边突然闪过一丝细细碎碎的低语……

    “咦……”

    她好奇的摇了摇玲珰,却只听到一串清脆的叮咚声。

    “戴好了,这东西能治病。”

    “什么病?”,小缺好奇。

    “缺心眼。”大狗说完,打了个哈欠,接着闭目养神。

    小缺睡不着,起来洗漱整齐了,坐在窗前把玩脖子上的玲珰,蓦然抬头,和窗缝里一双鬼魅似的眼睛对上了,小缺忙推开窗户,见落落正扒在窗沿上,朝她冷哼了一声。

    “记得我是谁吗?”落落开门见山的问。

    小缺摇摇头,她认得这个小姑娘是李承乾的一个小跟班,名字仿佛就在嘴边,只要稍稍一提醒,她就能叫出来。

    落落突然龇出满口小尖牙,朝小缺做了个一口吃掉你的鬼脸,小缺向后缩了缩脖子,抱着腿蜷在椅子上,像只待宰的鹌鹑,嘴里不知不觉就喊出一声:“李承乾……”

    只听身后床上叽里咕噜一个翻身,大狗两只前爪瞬间已经搭在她膝盖上。

    落落鄙视的斜了他一眼,“老大,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不就是记住你名字了吗?还不是我吓的?还有啊,你不嫌自己这个扮相太土啊,糟蹋你的花容月貌啊。”

    一阵青烟袅袅散去,李承乾起身朝落落做挥拳状,嘴角却藏不住那颗一笑就露馅的小虎牙,“滚。”

    落落平生第一次见老大如此骚情的神色,顿时觉得眼睛要被辣瞎了,不用他说,自己早滚得要多远有多远了,滚之前丢下一句话,“老婆子那边有人发现了,今早来了官差,你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啊。”

    巷子里的早市刚刚开始,人间烟火,凡尘热闹,中原战火烧烧停停,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正不管是谁唱,大唐已经是没戏唱了,天子改了姓,不关老百姓什么事,只要有饭吃,谁当皇帝都一样。

    李承乾和小缺在客栈吃过早饭,沿着巷子走回到昨天被绑的宅子附近,几个衙役把守在门口,宅子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闲人,李承乾和小缺伸着脖子朝里张望,望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周围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杀人了,严婆家死了三个人,死的莫名其妙……

    小缺不出所料已经将昨天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只影影绰绰有些印象,似乎自己半夜是从这个宅子里出来的,看到门口的衙役,心里突然生出些鬼鬼祟祟,连表情都不自在了,记不起自己和这个叫严婆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她拉了拉李承乾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昨天半夜是不是来过这儿啊……”

    李承乾点点头,拿她一脸的心虚当乐子看,一旁有个消息灵通的继续小声说:“和严婆一块被杀的,还有两个外乡人,身上带着大把的银票,这严婆平日里没什么过活,家里穷的叮当响,剩下口菜汤也舍不得倒掉,怎么会认识这么有钱的人……”

    李承乾心里暗暗吃惊,昨天光他自己这一笔买卖,就够这老婆子赚五万两,她怎么可能会穷,李承乾回想起昨天老婆子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手,干瘪深陷的两腮,她过的确实是穷日子……

    “说起有钱……”旁边一人插嘴说:“严婆老早之前拿着一个宝贝去我们当铺问过价钱,不过后来到底也没当,掌柜的后来跟我们说,这婆子怕不是偷坟掘墓的吧,她手上那个宝贝,价值连城,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她家里藏了宝贝,被贼人盯上了?”

    “什么宝贝?”一群人凑过来七嘴八舌的问。

    李承乾鼻子突然皱了皱,险些打出喷嚏,他飞快的看了眼当铺小伙计四周的人……

    当铺的小伙计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不由得挺直胸膛,字正腔圆的说:“一个玉扳指。”

    众人笑他,“玉扳指,有钱老爷都戴得,没什么稀奇。”

    伙计正色说:“这个玉扳指,可不是普通货色,掌柜的说,论年头,论品相,这玉扳指应是前朝皇宫里流出来的宝贝,没准还是皇帝戴过的……”

    众人只当他吹牛,嘲笑了两句便没人再理他,小伙计讨了个没趣,看了一会儿,就蔫蔫的走了。

    又过了一阵子,看热闹的人又三三两两的走了几个,李承乾突然对旁边一个个子不高,面皮白皙的小男孩笑了笑,问道:“小兄弟,劳驾向你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这条街没有,要到南边的荷芳巷子去买。”小男孩着急看热闹,心不在焉的回了他一句。

    “有劳,有劳。”李承乾谢了少年,继续面无表情的看起了热闹,或者,那表情只是让人捉摸不透罢了。

    天黑了,严婆家院门前的官差撤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月亮攀上树梢,树梢上坐着落落望风,崔辰和李贺把严婆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李承乾说的什么玉扳指,崔辰不耐烦的说:“什么玉扳指,我这苗条身子能钻的缝都钻过了,没有就是没有,我还忙着,不跟你们耗时间了……”

    说完就化风去了,李贺一句等等我还没有说出口,只好不尴不尬的转过身,和院子里的小缺大眼瞪小眼。

    小缺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被她们几个吓一吓,或者趁李承乾不注意的时候被她们挤兑挤兑,虽然还是记不住他们叫什么,模样倒是已经有些印象了,她喜欢热闹,身边有人就高兴,挤兑的话也是话,总比从前没人敢搭理她好,比起落落和崔辰的阴阳怪气,李贺在小缺面前经常紧张的颠三倒四,倒是更让小缺有些手足无措,他做鬼以后秉承人鬼殊途,从来没出来骚扰过活人,没和李承乾之外的活人说过话,起初跟小缺说两句就晕倒,现在偶尔大舌头,偶尔结巴,但总算能囫囵把一句话说完了,李贺一紧张,小缺也跟着紧张,两人就经常对着结巴起来。

    “今……今……晚的月……月……亮真圆啊。”李贺梗着脖子望向夜空,目光牢牢黏在月亮上,似乎觉得不说话比没话找话更尴尬。

    “是……是……是真……真圆啊。”结巴传染,小缺结巴起来跟真的一样。

    “你……你……你……”李贺费力的才蹦出一个字,就被头顶上的落落粗暴的打断了。

    “你……你……你……你们俩都给我闭嘴。”落落学着她们结巴的腔调,果断制止了这场尴尬的对话。

    “有人来了。”落落突然低声说。

    “你们两个进来。”李承乾在窗口轻声说。

    小缺慌忙跑进房里,后面跟着一阵烟似的李贺。

    李承乾快速环顾了几乎是家徒四壁的房间,带着小缺退到墙角,手在面前轻轻一挥,使了个障眼法,隐去行迹。

    李贺站在他们身边,因为旁边有小缺,仍然免不了紧张,结巴着低声问李承乾:“找……找到什么没?”

    “找到一样东西,进来的人,应该就是来取这样东西的……”李承乾轻声回道。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又轻轻关上,脚步声轻轻响起,一步一步,朝他们藏身的房子里走来,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闪身进了屋,正是白天李承乾搭讪过的那个少年,他有些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径直朝严婆床头那张简陋的旧柜子走去,他打开柜门,沿着柜壁轻轻敲了几下,机关咔哒一响,贴墙的柜壁向后陷进去巴掌大一块,少年忙伸手从里掏出一个掐金丝琉璃盒子,跟市井里的胭脂水粉样子相仿,只是被他如此小心的捧在手里,借着窗外淡淡的月色,看上去平添了几丝诡异和妖娆。

    少年拿了盒子,不做耽搁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快步闪出院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静谧的巷子深处。

    “怎么不去追?”小缺不解的问。

    “落落在跟。”李承乾说着一挥手,两人现出身影,转身对身旁的李贺说:“一会儿你和我们一块回趟客栈。”

    李贺惦记崔辰,本想告辞,听李承乾这么说了,只好别别扭扭的跟着二人往回走,倒了客栈门口,李贺极不习惯的一头钻进李承乾袖袍里,一进客房便耷拉着一张脸钻了出来,眼巴巴等李承乾放他回去。

    李承乾拿出一叠昨天在大街上买来的宣纸,几把扇面拍在桌上,纸是做旧的,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扇子乍看像是古董,沉香木的扇骨,素雅泛黄的扇面,对小缺说:“磨墨去……”

    小缺麻利的往砚台里添了点水,开始磨墨。

    李贺见状,拔腿就想从窗缝里遁形,被李承乾一脸坏笑的挡了回去。

    李承乾指尖敲了敲桌子,满脸堆笑的说:“诗鬼兄,留点墨宝再走吧……”

    李贺生前对诗鬼这个称号没什么反感,能和诗仙其名,是件光耀门楣的事,遥想他当年是何等的风流才子,文采翩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潇洒挥笔,便成千古名句,可他为心头那点痴念,未来得及让自己活到老,就甘愿做了鬼,还是个窝囊鬼……

    他不需要别人提醒,自己已经是个鬼了。

    李贺懒得纠正李承乾叫乱辈分这件事,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可他这么一个铮铮铁骨的文人雅士,生前不为五斗米折腰,死后却要被这孙子胁持着造假字画卖钱,实在是有辱斯文,可耻可恶。

    李贺下意识的把手揣在袖袍里,紧绷着一张惨白的脸,像个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壮士。

    李承乾笑吟吟的不理他,手指捻了捻宣纸有些卷曲的一角,客栈简陋,没有镇纸,只好用手压着,李承乾抚弄平了宣纸,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似的,对落落说:“那什么,你崔辰姐姐是不是也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哪能这么一直惯着她呢……”

    李贺抓起毛笔,一屁股坐在桌前,怨毒的瞪了李承乾一眼,“你成仙前好歹也是大唐太子,现在沦落到买假字画,丢祖宗的脸,真是……真是……天理不容。”

    李贺素来斯文,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全都在这儿了。

    李承乾笑着反驳:“我卖的是诗鬼李贺的字画,哪里假了?不过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有个想法,你的字没李白的值钱,回去好好练练他的,下次给我写他的,那才算是赝品。”

    李贺几乎要被他气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