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田地后人收
字体: 16 + -

第42章 怕蛇的土匪 电影院 斯巴达克斯

沈长安不太爱说话,或者说,沈长安很少主动与人交谈。胡世文认识他的时候,沈长安就是这样。他比胡世文大几岁,两人相识的时候,沈长安已经结婚生子,所以胡世文很难确定他的性格,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被周兰花给欺负的。

    暖水瓶里的生啤酒泡沫丰富,冰凉爽口,林雪峰专门负责把啤酒倒进大海碗里,除了道尓吉老汉,几个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菜,连胡卫东也被林雪峰揪着耳朵灌了一碗。

    林雪峰张罗得挺欢,酒量却不大。几碗生啤酒下肚,就变得愈加兴奋。他看到道尓吉老汉吃完面条,却不喝酒,就端着暖水瓶,把瓶嘴对着道尓吉老汉面前的空碗,不依不饶,非要他表示表示。

    道尓吉老汉五指叉开挡着碗口,说什么也不喝,他已经吃得好饱了,再说,道尓吉老汉打心眼里也不想喝这种马尿一样的玩意儿。

    林雪峰醺然之中,嘴上少了把门的锁头,大声嚷道:“二舅,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虽然当年你老人家当了逃兵,但是在我的眼里,您就是一个老革命,我一直都敬重你!”

    沈长安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林雪峰几下,力道虽大,可是他毫无察觉。胡世文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窃笑。道尓吉老汉被林雪峰的几句话打败了,他面红耳赤移开了护着碗口的手,任由林雪峰把生啤酒倒满。

    解放海南岛是四野的最后一战,硝烟滚滚,血肉横飞。从埋伏的地点冲出来时,道尓吉老汉还依稀记得身边十几个的战友的模样,他们像猛虎白狼一样呐喊着,杀气冲天。做为班长的道尓吉同志当然也不甘示弱,他奋身而起,准备享受杀戮的快乐。就在他迈出第一脚的时候,忽然感到脚底空空,一阵天旋地转,他像一块白音淖尓湖边,死去却还潮湿的榆木疙瘩,“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这时候,敌人的机枪子弹如雨点一般倾泻而来。

    侦察兵漏掉了一个火力点,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而道尓吉摔倒的也正是时候,他因此捡了一条命。除了道尓吉以外,其余的战友就像白音淖尓湖边的芦苇,被敌人的机枪无情地收割了。

    自打部队进入南方以后,道尓吉就养成了走路不看脚下的习惯。这个习惯的养成,源于南方人司空见惯的一种无比邪恶的生物。这个生物蒙语叫做“毛皋”,北方人叫它“长虫”,南方人,尤其是广东人,却把它当做美食。

    道尓吉对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在白音淖尓的茫茫沙坨里,一年也见不到一条蛇,一旦遇到了,道尓吉就会抛下手里的一切,鬼哭狼嚎地逃回家去。尽管白音淖尓的蛇,大多只是绿色的虚张声势的无毒草蛇。

    从部队进入广西开始,道尓吉就成为战友们的笑柄。他无数次地怪叫着跳起来逃走,好几个人都按不住。广西、广东、云南,然后是海南岛,蛇越来越多,颜色品种也越来越丰富,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道尓吉的神经。

    道尓吉所在的部队,骁勇善战,尤其以剿匪闻名。可是在道尓吉的眼里,那些南方的土匪不可怕,简直不堪一击,真正可怕的是南方无处不在的毒蛇,邪恶而又不可战胜。

    有一次,道尓吉甚至踩到了一条蟒蛇,碗口粗,黑白交错的条纹,那种软绵绵的无骨的邪恶,透过薄薄的军鞋,一直传递到他的心里。从此以后,那条蛇成为了道尓吉的梦魇,到他老去弥留之际,始终挥之不去。更为可怕的是,等他恐惧的情绪稍微平定之后,看到一群南方士兵在烤制那条蟒蛇,直烤的香气四溢外焦里嫩,那蒜瓣一般的蛇肉,令擅长烤鱼的道尓吉彻底崩溃!

    这次遭到火力点的伏击之前,道尓吉清楚的看到,一条手臂粗的蟒蛇,蜿蜒匍匐,从他身前的不远处逍遥的爬过。所以在发起冲锋时,道尓吉闭着眼睛一跃而起,然后脚下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

    在海南岛回来时,新中国已经成立一年多了。道尓吉所在的那个师,由于名声在外,被调到广西的十万大山剿匪。酷暑、疾病、饮食习惯,水土不服,随时出现的土匪,还有要命的邪恶的毒蛇,令心力交瘁的道尓吉骨瘦如柴。

    在基本肃清了当地的土匪之后,已经是连长的道尓吉接到了就地转业的命令。这个命令摧垮了他的信心,道尓吉开始怀念家乡的湖水、烤鱼、烧麦、玉米贴饼和荞面饸饹,还有那茫茫的沙坨、随风起伏的芦苇荡,小渔船上俏皮的民歌,以及北风吹来的洁白的雪花。

    就在道尓吉心潮澎湃辗转难眠的时候,一条白花蛇不识时务地钻进了他的房间。于是,愤怒的道尓吉光着脚,用鞋底猛力拍打,咆哮着打死了这个倒霉的家伙,然后连夜出走,当了一个逃兵。

    道尓吉一路讨饭,讨不到就抢,一路上倒也逍遥自在。他历经千辛万苦,辗转万里,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于是继续向北,来到了与家乡十分相似的北路镇,当了一个蒙古人十分忌讳,极为不屑的上门女婿。

    历次运动,道尓吉老汉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他对付审查很有一套,当土匪是日本侵略者逼迫的,当逃兵是因为被毒蛇吓到了,火烧杀龙沟要多说几次,抢老乡家的牛吃肉的这回事,提也不要提。

    在剩下的日子里,道尓吉老汉生了一大堆孩子,然后把他们都养大了。连胡卫东的姥姥、北路镇的人大主任都说,道尓吉同志,你没有为革命多做贡献,真是可惜了!

    这些闲话,道尓吉老汉只跟胡世文讲过,对姐夫也是半遮半掩。毕竟外甥知书达理,强过他那迂腐倔强的阿爸。

    看着道尓吉老汉捏着鼻子灌下去两碗生啤酒,林雪峰这才心满意足。吃过饭,几个人回到办事处休息了一会,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沈长安发动吉普车,把道尓吉老汉送到了火车站。他看到林雪峰给老人买了车票和糕点汽水,也不甘示弱地买了一个很大的西瓜,让道尓吉老汉在火车上解渴。

    道尓吉老汉推辞不得,只好作罢。趁林雪峰和沈长安去吉普车里搬自行车的空档,胡世文拿出二十元钱塞给二舅,两个人像打太极拳似的,你推我挡,引来了很多人的眼光。

    道尓吉老汉穿着外甥送给他的一件中山装,半新半旧,几番拉扯之后,胡世文把钱硬塞到了二舅胸口前的衣袋里。

    火车站开始检票了,道尓吉老汉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摸了摸胡卫东的脑袋,眼眶变得湿润了。他拒绝了大家上站台送站的要求,扛着沉重的自行车,和大家挥手告别。一个留着分头的小胖子旅客,主动要求帮着道尓吉老汉抱西瓜,胡世文向这个热心肠的小胖子,谢了又谢。

    道尓吉老汉扛着自行车,跟在那个小胖子旅客后面,一溜小跑,消失在了火车站的滚滚人潮之中。

    二十天之后,胡世文收到了二舅的信,信是用蒙文写的,胡世文不认识,就拿给阿爸看。孟和老人一边看一边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笑个不停。

    信上说,二舅已经在当天平安到家了,回家时,胡世文的表哥表弟们已经和好如初,四个哥哥表示,会在秋收以后,把自行车的钱交给弟弟。弟弟弟媳不好意思了,到现在也没有打开自行车的包装。还有,胡世文给他的二十块钱被人偷了,二舅怀疑就是那个留着分头的小胖子干的。

    回到办事处以后,胡世文和沈长安又困又乏,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林雪峰的精神头十足,领着胡卫东就出门了。胡世文不放心,一再告诫林雪峰不要带着胡卫东乱跑,早点回来。

    林雪峰满口答应,他和吊着胳膊的胡卫东出了办事处,顺着马路信马由缰。

    “卫东,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变个戏法!”在一栋四层高的楼房旁边,林雪峰神秘兮兮地对胡卫东说完这句话以后,就从楼道口跑了进去,好半天不见人影。

    胡卫东正在纳闷,只听到有人在高处喊自己,“卫东,卫东!”

    胡卫东循声望去,只见林雪峰站在楼顶,正向自己摆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林雪峰喊了几声,又对他说:“站那儿别动,我下来了!”

    不一会儿,林雪峰又重新出现在楼道口,看着胡卫东惊奇的样子,林雪峰得意地哈哈大笑,他拉着胡卫东的手,说:“走,林叔领你去吃冰糕!”

    两个人走进了一家店,里面摆放着很多军马场学校一样的桌子,桌子边都是长条凳子。林雪峰对这里好像很熟,他端来几个碟子,碟子里盛着高原上“乌鲁莫(奶油)”一样的东西,两毛钱一碟,又香又甜,冰凉得使人牙疼。

    “快吃吧,卫东,一会儿就化了!”林雪峰递给胡卫东一个木片,一头窄一头宽,这是吃冰糕的专用工具,用它代替筷子把冰糕挖到嘴里,林雪峰急不可耐率先“刺溜刺溜”地吃起来,一副满足的模样。胡卫东受到了林叔的感染,也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不久嘴巴就被冰的麻木了。多年以后,胡卫东第一次吃到了时髦的冰淇淋,他恍然大悟并十分自豪,因为小时候的黑城子,早就有了中国版的冰淇淋,所谓冰糕,不就是挤在碟子里的冰淇淋吗?

    从冰糕店出来,胡卫东的嘴和肚子都是冰冷的。他和林叔溜溜达达来到了很大的像蒙古包一样的建筑前面。这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林雪峰瞧着胡卫东那副无知的样子,嘲笑道:“你这个二傻子,这是电影院。我们看电影,是站在外面看,城里的人,是坐在屋里看。走,林叔瞧瞧有没有好片子!”

    林雪峰拉着胡卫东的手挤到海报前,才看了一小会儿,就激动的说:“走,回去找你爸,不能把他们落下了!”

    胡卫东人小,个子也小,尽管认识许多字,但是上面的字什么也看不到。见林叔高兴的样子,心想,这一定是个打仗的电影。

    军马场的小孩看电影都很有经验,片头一出现“八一”的字样,就齐声欢呼,战争片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除此之外,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的电影,勉勉强强的也凑合了。

    一进屋,林雪峰就推醒了半睡半醒的胡世文,说:“大哥,快起来看电影去!斯巴达克斯,用三万人的部队当演员,战争场面是用直升机拍的,了不得,再晚就没地方了!”

    胡世文大喜,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弹簧床上跳起来,起脚就踢对面沈长安的床,喊道:“沈哥,快起来吧,看电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