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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正骨

胡卫东的胳膊真的骨折了,可惜没人搭理他。

    爸爸胡世文去午睡了,睡醒之后,已是傍晚,他勉强爬起来吃了一口饭,假装安慰了儿子几句,接着又睡了。胡卫东疼痛难忍,偷眼看过爷爷几回,发现他心事重重,就知趣地没有出声。

    孟和老人听说,老同窗包布和回到了元宝镇,他的心里面不免百感交集。上次分别后没有多久,包布和就开始了审查交代的漫长生涯。他的历史既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屡次关进去,放出来,包布和同志或者包布和长官,还是说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再后来,连政府都累了,厌倦了,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份养老的工作,其余的事,等到以后慢慢再说。也许是为了应验壮年时的一句豪言,包布和主动要求回到家乡的“杀龙沟”,做了一名护林员,此时算起来,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道尓吉说,在美景无边动人心魄的“杀龙沟”边,有两间红砖青瓦的漂亮小屋,这是政府专门给他盖的护林站。包布和现在就住在那里,他孤身一人,每个月十几元的养老钱。他的老伴早就死了,唯一的一个女儿,在孟和老人来到军马场后,嫁给了白音淖尓全村最穷的包六斤的小儿子包铁钢,两个人都是二婚,不过感情倒很和睦。

    孟和老人百感交集,翻来覆去的在炕上烙饼,一夜也没有睡好,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的打了一个盹。早上,秀英老太做饭时锅碗瓢盆的声响,惊醒了孟和老人。他翻身起来穿衣,接着吆喝孙子,与他一道打扫庭院,“黎明即起,打扫庭院”,是爷孙俩每日的必修功课,令胡卫东深恶痛绝。胡卫东哼哼唧唧地说:“我胳膊疼,反正今天我不起来了。”

    孟和老人见孙子语气坚定,大有打死也不干的架势,就简单的骂了他几句,然后自己出去扫院子了。

    吃早饭时,道尓吉老汉看着胡卫东,纳闷儿地用蒙语问他:“哈日朝鲁,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红?像个野兔子!”

    胡世文急头白脸地说儿子:“是不是又得红眼病了?告诉你勤洗手,别用脏手揉眼睛,你就是不听!一会儿跟我去医院,开一瓶眼药水吧!”

    胡卫东委屈的哭了,说:“我胳膊疼,一晚上都没睡觉。”

    胡世文连忙看看儿子的眼睛,原来都是熬夜的血丝。再一看他的左胳膊,肿的很粗,心里不禁开始着急起来。

    道尓吉老汉也说:“别是伤了骨头,还是看一看好。”

    孟和老人说:“吃点云南白药,一会儿我给他推拿一下。”

    胡世文气恼的对阿爸说:“你可拉倒吧!你那个推拿还能治骨折?”

    一句话顶得孟和老人哑口无言。

    胡世文是黑城子以北,方圆几百里之内,唯一精通“x光”透视拍片的医生,盛名远播。一间洗相片的暗室,一台大型立式的x光透视机,一台用于部队爱民普查的背包便携式x光机,都归他管。

    没有这方面的病人时,胡世文才会去门诊值班,给职工、家属、以及附近的牧民,开一些止痛退烧消炎的药品,后来邓立唐得了病,他还学会了缝合伤口,久而久之,胡世文成了一个多面手。人家都说胡医生不得了,透视拍片缝合注射全都会,遥想当年,峥嵘岁月,他还曾经给钱老蒯的老婆接过生。

    哪里有人,哪里的事情就好办。上午,胡世文领着呲牙咧嘴的儿子拍片透视,中午就拿着片子回家了。一进屋,胡世文就劈头盖脸地对着老老实实的坐在炕上,愁眉苦脸的端着胳膊,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的胡卫东开骂,骂得儿子垂头丧气。

    孟和老人连忙发问,胡世文说:“胳膊真的骨折了,难怪臭小子疼的够呛!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瞎淘气,你看,折的还正好是关节,胳膊回弯的地方,两处骨折。”

    孟和老人与道尓吉老汉拿着片子,对着阳光反复地看,两个外行,怎么看也不得要领。胡世文见状,上前指指点点,把骨折的地方指给两位老人。说:“你看,幸亏只是斜性骨折,要是粉碎性骨折,这小子的胳膊就残废了。”

    “斜性骨折是咋回事儿?”孟和老人问儿子。

    “就是骨头没碎,裂纹了。他这是裂了两道纹。一道纹裂开的比较大,骨头有点错位了,等晚上发电以后,得抓紧去医院给他正骨。”胡世文答道。

    “你刚才直接这么说,不就结了?”孟和老人见儿子一直拿腔拿调的,净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名词,不由得火冒三丈。

    夜幕降临,神通广大的李豁牙子开动了发电机组,果断麻利地合上电闸,整个场部顿时灯火通明。胡世文告诉儿子接骨时会很疼,让他多吃点饭,又吃了几个鸡蛋,然后领着忐忑不安的胡卫东去找院长邓立唐。身边有人好壮胆,毕竟患者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胡世文感觉心里没底。

    接骨的过程异常顺利。两个医生都没有接骨的经验,商量好的原计划是在x光的帮助下,由胡世文动手,邓立唐辅助,胡卫东躺在透视机上咬牙挺住不许动。就在两个医生担心胡卫东疼起来乱踢乱动,你一句我一句吓唬他的时候,邓立唐伸手扶了扶胡卫东摆得不正的胳膊,他那病态颤抖的手不受控制,也不知道手上力度的大小,只听胡卫东“哎哟”叫了一声,接着胡世文惊喜的喊道:“好了,骨头对上了!”

    胡世文和邓立唐原本打算,如果接骨不成,第二天就把胡卫东送到黑城子医院。没想到邓立唐一哆嗦,竟然大获成功,胡卫东几乎都没有感觉到疼痛,所有的担忧就已经结束。看来那几个煮鸡蛋算是白吃了。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等任何人召唤,胡卫东精神焕发神气百倍的起床了。他单手持帚,行动如风,完全不顾爷爷的劝阻,把小院子打扫得暴土扬尘,勤快的有点过头了。孟和老人笑骂道:“大奸似忠,两面三刀,匪材,匪材,搅屎棍!”

    一夜之间,胡卫东仿佛脱胎换骨。他的左胳膊被石膏固定成九十度,被白色的绷带吊在脖子上,丝毫动弹不得,左手如果握成拳头,恰好放在胸前,好像宣誓一般,又有点像打了鸡血的战斗英雄或者当了先进的工农兵,一副电影里面“高大上”人物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模狗样,真是威风极了。

    打扫罢庭院,吃完了饭,胡卫东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爷爷奶奶和二舅爷隔着窗子喊他,让他不要淘气,神气的胡卫东一脚院门里,一脚院门外,回过头说:“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驴马肥猪自行车,全都骑不了,还怎么淘气?!”

    他的这番话,逗得大家伙哈哈大笑。

    住了几天,道尓吉老汉有点想家了,就跟外甥告辞,说要回乡平叛,也不知道几个儿媳妇把老伴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他的心里面委实放心不下。胡世文让二舅再等一天,明天他正好去黑城子附近普查地方病,正好顺路把二舅送到黑城子。

    第二天,胡世文的学生林雪峰从南线赶来了,他清晨从南线出发,坐了两个小时的拖拉机,风尘仆仆,满面沙尘,一进屋就嚷嚷着:“饿死我了!”

    胡世文指着炕桌上备好的饭菜说:“就等你了,快点吃,吃完饭就出发。”

    林雪峰个头很高,瘦的像一根竹竿。与高原上的大多数人一样,长着一张黑脸庞。蒜头似的大鼻头,黄豆样的小眼睛,碰到人,不管关系熟不熟,总是絮絮叨叨个没完。天生对人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不过他的这种热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反应,没有装假的成分。林雪峰春节前刚刚结婚,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婚结的有点晚了,当时还没有晚婚这个概念,之所以结婚晚,就是因为找不到老婆,属于高不成低不就。

    胡世文与林雪峰名为师徒,私下里却以哥弟相称,林雪峰一天到晚“大哥,大哥”叫个不停,曾经在场部医院跟胡世文学习透视拍片,深得胡世文真传,人称“x第二”,如今已经是南线连队卫生所的副所长,而老师胡世文还是一个平头百姓。

    有时候在工作上,胡世文调侃这个副所长学生,问他:“林副所长,您看这样行不行啊?”

    这时候,林雪峰就脸通红,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大哥,千万别说我了。”

    这次出外普查地方病,对林雪峰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实践的好机会,听说胡世文点名让自己帮忙,接到电台通知的第二天清晨,林雪峰就坐着二十八马力的拖拉机朝北线出发了。

    胡世文出门一定要带上儿子,把他留在家里,实在是不放心。刚吃完饭,沈长安的吉普车也来到了门口。

    胡世文让二舅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位置,这样可以少一些颠簸。他和林雪峰一左一右把伤兵胡卫东夹在中间,除了胡世文随身携带的手枪,后排车座边还塞着一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秋高气爽,正是打猎的好季节。

    按照胡世文的指点,吉普车先来到机耕队,给道尓吉老汉的自行车还放在那里。胡卫东看到木箱子,惊奇地说:“咦,自行车!”

    道尓吉老汉心里一动,对胡卫东说:“这是你阿爸给你买的,二舅爷拿走行不行?”

    胡卫东犹豫了一下,爽快的说:“行!反正齐东强有自行车,我想骑就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