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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fri may 27 11:50:58 cst 2016

    北路镇与军马场的直线距离不过四百多里路,因为茫茫草原上只有勒勒车轧出来的草原路,没有通过汽车,所以道尓吉老汉必须绕道黑城子,如此辗转一番,汽车火车折腾下来,他竟然赶了近千里的路程。

    胡卫东奶奶见到弟弟十分高兴,一看道尓吉老汉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炕笤帚就迎了出来。她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给弟弟拍打身上的尘土,这时,热情好客的胡卫东和胡卫华兄妹俩已经把洗脸水给他倒好了。

    道尓吉老汉见到这一幕,心里暖暖的,他一向不拘小节,此刻却很后悔两手空空的面对天真可爱的外孙子和外孙女。

    “我姐夫和世文不在家?”道尓吉老汉问道。

    “世文还没下班,你姐夫在小菜园,可能又在鼓捣他的宝贝西瓜。”卫东奶奶说到这,笑了起来,“去年种出来十几个苹果那么大的西瓜,被卫东拿出去当球给踢了。世文说,他阿爸要是能在军马场种出西瓜,场部农科站的人都得来拜你姐夫当师傅。”

    道尓吉老汉知道姐夫这辈子有三个梦想,一是喇嘛梦,可惜因为旗里独子不许出家的规定,加上勇武的父亲的几次暴打,没奈何放弃了。二是牌九梦,自以为参破了牌九变化的玄机,到头来却输得倾家荡产。唯一一次看到希望的是他亲手种下的两亩地西瓜,个个滚圆饱满,丰收在望,却被几辆老毛子的坦克车碾压了一遍,赔得血本无归。

    场部的无霜期还不到九十天,连玉米都不能成熟,何况西瓜乎?道尓吉老汉知道姐夫又在瞎忙活,这里的气候跟白音淖尓可没法比。

    一九四五年是风起云涌的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令人无法忘却。

    一月十九号,德国的“维尔海姆.古斯特洛夫”号巨轮,被苏联潜艇的三枚鱼雷击中,死了七千七百人。

    美国连续对日本东京进行轰炸,炸死了二十三万人,东京从此以后成为“死城”,已经没有多少好房子和健康的人可炸了。

    四月十六日,苏联红军向德国柏林发起总攻,把一百八十万发炮弹倾泻在这片土地上。

    四月三十日,疯狂而又果断的专制统治者阿道夫.希特勒把自己干掉了。也是在这一天,白音淖尓的孟和巴雅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栽下了第一棵西瓜苗子。

    八月六日,美国把第一颗原子弹扔到了日本广岛,当时就炸死了八万多人,八月九日,美国又在日本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又炸死了六万多人。在同一天,百万苏联红军开始进攻东北的日军,一百五十多万头北极熊,带着两万多门大炮,五千多辆坦克和五千多架飞机,如狼似虎的出现在关东军的面前,这些作威作福的日本人遭到了北极熊的无情剿灭。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广播投降诏书,完成了他老人家从神到人的转变。

    也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这一天,孟和巴雅尔站在洒遍了他的汗水的西瓜地里,满心欢喜的看着天上一架挨一架轰鸣掠过的飞机,真是大开眼界。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他也无法左右,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辛勤耕耘的西瓜已经快要收获了。

    孟和巴雅尔坚信,窘迫的生活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他的牛群虽然没有了,但是二十亩旱涝保收的负郭之田,四十亩贫瘠的广种薄收的沙坨地和湖边两大片茂盛的芦苇,足以满足一家人的口腹之需。何况,孟和巴雅尔还有哑巴先生这样一个稼穑高手。

    无烈喇嘛留下来的十几亩地和一片芦苇,已经被他的亲戚们侵占的一干二净,孟和巴雅尔索性把额尔德木图当成了家庭的一份子,并且亲切的称呼他为“哑巴先生”,一来二去,这个称谓竟然流传开来。尽管带有一丝揶揄和调侃的味道,不过被大家叫做“先生”,额尔德木图还是非常得意的,他是元宝镇自古以来唯一被人称为“先生”的哑巴。

    秋高气爽,孟和巴雅尔站在瓜地中央左顾右盼。他完全没有了当年胡湘子的气派,赤着膊,戴着一顶硕大的、有点夸张的草帽,毒辣辣的“秋老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孟和巴雅尔感到脚下的沙土地震动起来,很快,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七八个钢铁铸成的大家伙出现在他的瓜地旁边。

    孟和巴雅尔知道这叫“坦克”或者“装甲车”,车顶上摆放着老大的机关枪,每一辆坦克都比他家的房子大。

    车上跳下来十几个苏联士兵,都背着冲锋枪。孟和巴雅尔没有分辨苏联人的民族的能力,只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很形象的把他们分为“红毛子”、“老毛子”和“二毛子”。他们曾经是蒙古人的手下败将,弯刀下的游魂,做了蒙古人建立的金帐汗国的几百年谦恭的奴仆,风水轮流转,看样子,今天他们的翅膀变硬了。

    一个“二毛子”(白俄)士兵端起冲锋枪,朝他面前最大的一个西瓜开了一枪,西瓜“啪”的一声四分五裂,露出了里边诱人的瓜瓤,那是极为罕见的黄色沙瓤。

    一群士兵叽里咕噜交流一番,开始往坦克车上搬西瓜。这突然出现的景象使孟和巴雅尔灵魂出窍,身心灵台一片清明,平生第一次达到了老喇嘛教给他的“入定”的境界。

    一个军官模样的苏联人走过来,友好地拍了拍孟和巴雅尔的肩头,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孟和巴雅尔根本听不懂,不过看这个老毛子的表情,似乎在为他们的行为做一些辩解。

    军官说完很长的一大串俄语,然后从身上的背囊里掏出黄灿灿的一大把钥匙,奇形怪状的,足有一斤多重。军官胡须下的嘴巴里嘟囔着,蛮横地把钥匙递给了孟和巴雅尔,这应该是上百个西瓜的补偿。

    孟和巴雅尔气的浑身发抖。

    这些苏联红军搬完了西瓜,付了瓜钱(那串钥匙),然后开动坦克车,在西瓜地里调头之后,上了村路,直奔元宝镇方向而去。

    在坦克车调头的时候,那些地里剩下的西瓜遭到了毁灭性的碾压,孟和巴雅尔连滚带爬,逃到了一个高高的沙丘之上,他瘫坐下来,肝胆俱碎,喉咙像被人紧紧扼住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遇。一个医术高明的蒙古郎中,为了给日本人缴纳赋税,忍辱负重,无视乡民的冷嘲热讽,辛辛苦苦大半年,破天荒的种出了两亩地的西瓜,眼见丰收在望,却让俄国人帮忙收获了!临走之时,这些家伙还在他的西瓜地里用七八辆坦克车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

    这一切,只换来了那串黄灿灿奇形怪状的钥匙!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打死都没人相信,这叫什么事?

    孟和巴雅尔一直留着那一串钥匙,没事的时候总是拿出来把玩。他感到奇怪,究竟什么样的锁头,才能配得上这样怪模怪样的钥匙?来到军马场以后,禁不住孙子屡次三番的哀求讨要,孟和巴雅尔只好把这串钥匙送给了他。

    胡卫东把那串钥匙视为珍宝,谨慎的放在他的百宝箱里。

    胡卫东有一个专用的箱子,只大方的对齐东强开放,金贵一来,马上就上锁。箱子里面除了半箱子小人书,还有一杆货真价实的“来福枪”,几十枚做“毽子”用的各种铜钱,几把做工精美的弹弓,十几个鸟夹子,两把锋利的军刺,一罐头瓶硬币,大大小小形象各异的领袖像章,甚至还有夜光的领袖像章,无数张不同版本的糖纸、烟盒纸、火柴皮,一个纯钢打造的红缨枪头,放在最上面的,就是被他的爷爷无数次把玩感慨的那一大串铜钥匙。

    胡卫东的这口箱子,装着中国的近代史。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孟和巴雅尔瘫坐在沙丘之上,眼睁睁的看着满载着西瓜的坦克车扬长而去,它那厚重的钢铁履带翻滚着碾压在白音淖尓娇嫩的土地上,连包六斤家黄土夯成的短墙都被震倒了一大截。

    孟和巴雅尔思维停顿,大脑麻木,他躲藏在一丛沙柳的阴凉里,光着膀子仰面朝天,用大草帽盖着脸,竟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残阳似血。孟和巴雅尔定了定神,又一次看到了惨不忍睹的瓜地和那些劫后余生的西瓜。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首先,这不是参禅入魔之后的幻象,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了,一片狼藉的西瓜地就在眼前。其次,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谁来负责?找老毛子?肯定不行!这样只能招来杀身之祸。第三,胡湘子为什么会在这里种西瓜?对了,孟和巴雅尔一拍脑门,找日本人!

    既然大满洲国的威严不容侵犯,既然大满洲国收受了子民的赋税供养,那就应该为子民出头,帮助子民去找老毛子算账!天下的道理不过如此,就是这么简单。

    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和巴雅尔起身回家,他洗漱一番,换上了干净衣服,对家人绝口不谈西瓜的遭遇,只说去镇上办事。他骑着毛驴,拿着那根镶着琉璃的文明棍,去镇上找横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