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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sat apr 16 16:52:07 cst 2016

    “元宝镇里有些人恐怕有反满抗日的倾向!”苏和刚进横路的书房,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社长,我这只眼睛瞎的冤呐!”

    横路见保安队长戴着时髦的墨镜,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黑色保安队服,脚踝以上打着绑腿,显得裤裆异常肥大,身上吊儿郎当地斜挎着“王八盒子”,猥琐不堪,心里面不由得一阵厌恶。他冷着脸瞧着苏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苏和见日本主子面色不豫,赶紧酝酿情绪,加快了语速,说:“打我的人,是包翻译小时候的同学的亲戚。他只是为了朋友出头,我不怪他。可恨的是那个惹事的额尔德木图,他有反满抗日的倾向。”

    “八嘎!”横路骂道:“你疏于公务,去白音淖尓抢鱼打人,结果被人家打瞎了眼睛!你现在出去,看看街面上的卫生和秩序,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大满洲国不养散人,我要撤了你的职!”

    苏和“扑通”一下跪在了横路面前,伤心地哭了起来,说:“社长,我根本没有抢东西,是那个额尔德木图不卖给我鲜鱼,还骂我是日本人的狗!他说,蒙古人的东西就是臭了,烂了,扔在大街上喂狗,也不卖给日本人。他还口口声声说要打断我的日本狗腿,他这是破坏“五族协和”,是煽动反满抗日,社长啊,我这只眼睛是为大满洲国牺牲的!”

    横路冷静了一下,他觉得单凭苏和的一面之词,还不能把单纯的治安案件定性为“反满抗日”,不过,元宝镇的居民一直糊里糊涂的过活,自古以来不问政治,如果用这件事做一篇杀鸡骇猴的锦绣文章,提高一下大满洲国的威严,也未尝不可。

    苏和是一个老江湖,他察言观色,知道还需要趁热打铁,就继续对横路说:“元宝镇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蒙汉杂交,诡谲多变,只知道小恩小惠的算计,没有国民利益的和气,这也是我忠心耿耿为满洲服务的原因。这些刁民从来不把政府放在眼里,要是长此以往放任自流,只是嘴上骂一骂娘,事儿小,就怕年月久了,个个都舔鼻子上脸,不知感恩,反而长出来反骨!”

    横路听罢,觉得苏和的话,句句诛心,眼中透出一股杀气。

    湖面微风吹拂,芦苇荡郁郁葱葱随着风儿起伏不定,湖边的垂柳下,道尓吉正在给嘴馋的姐夫烤鱼。刚从湖里打捞出来的两条大鲤鱼,已经被道尓吉开膛破肚,用湖水洗干净后,穿上红柳枝条,在沙坑焐出来的炭火上翻来覆去,烤的“滋滋”直响,十几颗粗大的垂柳被烤鱼的香气笼罩着,特别会享受的孟和巴雅尔斜躺在凉爽的柳荫下,装模作样地看着一本闲书,他不时的吸一吸鼻子,只等着道尓吉一声召唤,然后自己跳起来大快朵颐。

    幼小的胡世徳从村子里跑过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他跑到跟前正要说话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舅舅喷香的烤鱼,胡世徳一下子就被香气四溢的烤鱼吸引住了。

    道尓吉看到外甥馋的直吞口水,打趣道:“臭小子,你就像孙大圣,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闻着味儿!”

    说着,道尓吉递给外甥一条滚烫黄脆的烤鱼,胡世徳接过烤鱼,一边被烫的来回倒手,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一边迫不及待地大口朝烤鱼身上咬过去。

    孟和巴雅尔顾不上矜持,翻身坐起,问道:“鱼烤好了?”

    同时他又口气严厉地问胡世徳:“你不在家里帮你阿妈干活,跑这儿来干什么?”

    胡世徳听阿爸这样问话,浑身一激灵,如遭雷殛般猛地把烤鱼掷在地上,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此次的使命。这都怪舅舅的烤鱼太好吃了!胡世徳大声说:“姥爷让我告诉舅舅快跑,有多远跑多远,保安队来抓人啦!”

    他看到阿爸和舅舅还在发懵,又声嘶力竭地补充道:“他们已经抓住了额尔德木图,捆起来了,屎都打出来了!”

    当胡世徳说“屎都打出来了”这句话时,他的脖子抻得老长,上身前倾,双手握拳,端在身体两侧,用尽了平生之力,高亢绝望的声音令闻听之人心颤齿冷,甚至有点儿“好来宝”艺人的夸张和做作,因为他说的是阿尔泰语系的蒙语,语气紧凑婉转迂回,颇具特色,所以无法用汉语言来表述。这也是胡世徳一生中经典的招牌动作,无数次被后人描述和模仿,不过,由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此一时,彼一时,尽管大家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皆未能得其精髓。

    村子里蹿出来几条人影,一路鸡飞狗跳,个个大呼小叫,远远看去,分明就是保安队的那几条好汉。情势危急,孟和巴雅尔不及多想,他推了道尓吉一把,眼含热泪,喝道:“快跑,家里有我,记住了,人活着就好,云在西湖月在天!”

    道尓吉心里纠结挣扎,全身瑟瑟发抖。眼看着追兵迫近,只好咬咬牙转身逃去。他不走别路,只朝湖边狂奔,耳边风声呼啸,好似一道黄烟,劈开重重苇荡,离湖边一个高地越来越近。

    保安队的几条好汉从孟和巴雅尔父子身边掠过,其中一个有意无意地撞了他一下,孟和巴雅尔下盘不稳,躲闪不及,被冲了个四脚朝天。刚爬起来,落后的保安队长苏和嬉皮笑脸的跑到了孟和巴雅尔的身前,轻声细语的安慰他,说:“没事,有我呢!只是带道尓吉回去问问话,没什么事情。”

    苏和说完这句话,面对着孟和巴雅尔扭曲的面容,就算脸皮再厚,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紧跑几步越过孟和巴雅尔,眼看着道尓吉奔向湖边高地的背影,老苏和不禁又气又乐,心想:“被追急了的野兔,难免慌不择路,有那么大的湖挡着,你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道尓吉站在湖边的高地上,快速回头望了一望,转身纵身一跃,好似一块塌方的土块,重重的坠入湖中!

    这一跃,脱胎换骨,一个精明勤劳的庄户人不见了。这一跃,洗心革面,土匪沟里演化出一辈子的传奇。道尓吉在浸入湖水的那一刻,没有恐惧和绝望,他的脑海中毫无理由地浮现出姐夫教给他的一句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跌宕起伏,孟和巴雅尔回到家时,已经心力憔悴。老岳父呆坐在炕头,父子连心,早已悲痛欲绝,秀英姐弟情深,默默饮泣,胡世徳虽然不知世事,但是知道哭喊着要舅舅。孟和巴雅尔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软弱无能,那种无助仿佛窗外降临的夜色,如宿命般不可阻挡。

    道尓吉投湖之后,孟和巴雅尔呼天抢地的找人求救。除了晕倒后又醒过来的无烈喇嘛,白音淖尓家家户户无人呼应,他们十分惧怕与“反满抗日”的人发生瓜葛,倒是保安队的人为了交差,尽心尽责的在湖上反复打捞。道尓吉跳湖的地方,暗流涌动,叉路纵横,水草盘生,小渔船不停地打璇转圈,水性好的人都不敢下水,忙了半宿,道尓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好像没有从湖边跳进去一样。

    额尔德木图被捉进了保安队,整个白音淖尓群情激愤,他们在无烈喇嘛的带领下,聚集在孟和巴雅尔的家门前齐声讨伐,不外乎包六斤、包图门、包金锁、阿其拉图等一众三亲六故,众人聚在院子里义愤填膺人声鼎沸,把孟和巴雅尔家里那群好斗的公鸡都吓破了胆,逃入红柳丛中不知去向。

    老岳父不闻不问昏睡在床,丧子之痛击碎了他的身心,天塌下来也已经与他无关,秀英怀里搂抱着胡世徳,身后背着不知世事的女儿胡世姝,不知所措。已经一夜不眠不休的孟和巴雅尔躺在炕上,耳听得院中的污言秽语,内心百味杂陈,他猛地翻身坐起,随手拈来一本尹湛纳希所著的《青史演义》,摊开一页,清了清喉咙,用歌唱一般的蒙语朗声读道:“此时此地的山野湖海之灵会在一起,如铁如石,终于不能混为一体。一日突然爆发,宇宙正气四处散发,承天启运的英武皇帝成吉思汗降生于世。他像闪电飞箭一般迅猛成长。从十三岁开始举兵打仗,替其父报仇,转战南北,历经艰难险阻,受尽寒热之苦,然而毫不畏惧,亲自讨伐四色五方之地,令其交税纳贡,开创了大元天下。”

    读罢,孟和巴雅尔把书摔在一旁,掏出精致的鼻烟壶猛吸了两下,打了几个气吞山河的喷嚏,真个是痛快淋漓。然后他跳下地,趿着鞋,来到了院子里,他运了运气,喝到:

    “操你们奶奶的,圣祖成吉思汗的不肖子孙们,你们谁在这里闹腾,谁就是指使道尓吉他俩‘反满抗日’的后台,我就算死了,也要把他拉到水牢陪葬!”

    众人嘴上不服,脚下却溜得贼快,转眼之间,除了失魂落魄的无烈喇嘛,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