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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sat apr 02 19:16:31 cst 2016

    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从元宝镇的牢房里出来时,已经是盛夏了。白音淖尓的芦苇荡随风起伏,湖面上的几艘小渔船在碧波里荡漾,随风飘过来的并不是北方草原上的长调,而是富有地方特色的节奏欢快的民歌小调。

    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使他们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摧残,刚刚进去时候的几顿暴打倒是捱过来了,可是超强体力的劳工、猪狗不如的伙食,真的是令人生不如死。当中孟和巴雅尔托人送来过不少的酒肉银钱,可惜全都到了保安队那些蒙奸的手里,有几次,还是告诉他们酒食钱物的来历之后,故意在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的面前享用的,弄得两人又气又馋。

    那天,孟和巴雅尔在回家的路上掐指一算,知道小舅子这回凶多吉少,自古道:“民不与官斗”,保安队长是爪牙头领,相当于古时的捕头,差不多跟县尹是平起平坐的,何况这个苏和,还是异类外族的鹰犬爪牙!不过万幸的是,道尓吉有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姐夫,也是福缘所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昏当不了死”,事到临头,又何惧之有?

    从少年时起,孟和巴雅尔便自视甚高,虽飘飘然屡有出世之念,不过在红尘中漂泊久了,有家有业,有儿有女,孟和巴雅尔逐渐沉溺在天伦食色之间不能自拔。可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高傲始终萦绕在心,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这回小舅子摊上事儿了,该看我胡湘子的本事了!

    心潮一激荡,步子迈得就大了,孟和巴雅尔感觉心跳加速有点气喘。回到家里时,妻子秀英和老岳父早已得知消息,正在等待他的归来。出乎孟和巴雅尔的意外,老岳父和妻子不吵不闹表情平静,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无措,倒是自己有点儿气急败坏,显得张皇失志。

    孟和巴雅尔不由得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自我嘲骂道:“原来你忒不稳妥!”

    刚一见面,老岳父就扔给他一包满洲国的银行券和尚在满蒙地区流通的“袁大头”,看样子大概一百多块钱,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财物。老岳父对他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只要日本人不追究,就没有什么大事。我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血脉,哪怕倾家荡产,只要保他平安出来,其它的都是大风刮走的杂物。”

    老岳父顿了顿,语气略显哽咽,说:“亲戚朋友没什么指望,只看你怎么活动了。但愿道尓吉能够逢凶化吉,别死在日本人的手里!”

    孟和巴雅尔顿感责任重大,他对老岳父说:“请阿爸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能保道尓吉出来,我在学堂的同学包布和是元宝镇的日本通,这些年一直在给日本商社做通事,我现在就去找他疏通门路。”

    在民国高等小学堂的同学里,孟和巴雅尔的同学包布和算是一个另类,他从小长得五大三粗,话语直爽,嗓门宏亮,家境贫寒,十天里常有八天吃不饱饭,学问却是出奇地好。孟和巴雅尔钦佩之余,经常请包布和下馆子,饸饹烧麦管够。两人谈古论今推心置腹,很是要好。不过在全班十几个学生里,唯独包布和与汉人先生的关系好,汉人先生也十分器重包布和。可是孟和巴雅尔最瞧不起的却是那个汉人先生,因为那个汉人先生曾经向父亲告发自己夜宿喇嘛庙的事情。还没有毕业,包布和与汉人先生一夕之间忽然消失不见,不知去向。十几年后再见时,包布和已是日本商社的通事,久别重逢,包布和还赠给孟和巴雅尔一顶礼帽和一根镶着几块琉璃的文明棍。

    忧心忡忡的孟和巴雅尔对老同窗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包布和听罢,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破财!”

    见孟和巴雅尔一副不解的神色,他又说:“保安队那帮畜生只是一群狗,他们抓人只有一个借口,那就是‘反满抗日’。你多少花点儿钱,把道尓吉从水牢里弄出来,按照扰乱治安,先在劳改队里呆着。过两天,我领你去见那个名叫横路的商社社长,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再用钱堵住苏和的臭嘴,人应该就能出来了。”

    孟和巴雅尔喜不自胜连声道谢,由包布和领着来到了保安队。那些队员见包翻译来了,都一叠声地跟他打招呼。

    水牢在保安队的后院,由几间废旧的牛棚改建的。四面透风的牛棚地面上,挖着几个灌满水的深坑,墨绿色的臭水,密密麻麻的蛆虫,粪坑一样的气味,在包布和的要求之下,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被捞了出来,两人歪着脖子,吐着黄水,摇摇晃晃,好似马上就要死去的样子。看到姐夫来了,道尓吉忍不住嚎啕大哭,他毕竟是庄户人家出身,哪里吃过这般苦头!

    孟和巴雅尔十分震惊,他实在不愿相信元宝镇里会有如此丑恶的地方,如此狠毒的人。他诚心实意地给保安队的每一个人都塞了银行券,连声哀求,请求他们关照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

    一个月以后,孟和巴雅尔从奉天的医院里接回了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苏和队长。

    苏和养得白了,好像还胖了不少。摘除眼球的窟窿里,装填了漂亮的玻璃花,看起来,面相竟比从前慈祥和蔼不少,苏和队长经此一劫,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连说话都慢声细语,也再没有听到他自称“爷爷”的口头禅。

    在元宝镇的小酒馆里,由孟和巴雅尔做东,备好了笔墨,买了一桌子的酒肴,孟和巴雅尔、无烈喇嘛与“一目了然”的苏和队长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宾主在心平气和的友好气氛下签订了赔偿的协议,按了手印,没有保人,因为苏和队长根本就不怕他们赖账。

    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共计赔偿苏和一等蒙古黄牛十五头,并且任由苏和从牛群中挑选,赔偿事情了却之后,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扰。期间,无烈喇嘛面色苍白,手抖心颤,一言不发,很明显,他被苏和的漫天要价惊到了。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儿子还在人家手里,不由得他不从。

    酒足饭饱,谈妥协议之后,孟和巴雅尔与无烈喇嘛正要签字画押,苏和摆摆手笑着对孟和巴雅尔说:“胡先生,除了十五头黄牛,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一定得答应我。”

    孟和巴雅尔点点头,眼睛看着苏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他说话。苏和指着酒馆门外拴着的小毛驴,对孟和巴雅尔说:“协议里再加上胡先生的坐骑,我现在眼神不济了,出来执行公务,服务乡民,总得有个代步的牲口,你说呢?胡先生!”

    孟和巴雅尔一听,心下万分不舍,这头驴来自山西,几经曲折转手,也是缘分凑巧,方才来到自己家中。一年四季,寒来暑往,这个哑巴牲口陪着自己行医济世,走遍了四乡八邻。此驴身高体健,毛色黑亮,长脸俊美,性情温和,配以水曲柳的驴鞍,上面镶铆着紫铜的嵌片,加厚的羊绒坐毡,人骑上去舒服适宜。脚下是黄铜的蹬子,手工精纯,辔头是柔软的牛皮编制而成,驴脸两旁点缀着两条红缨,颌下悬挂着一个小铜铃,随着此驴摇头晃脑,声音清脆动听。

    孟和巴雅尔对这头驴的感情,有点儿类似于今天的方程式赛车手,对于心爱的风驰电掣的赛车的感情。他从来没有给儿子胡世徳洗过澡,却每天都为这头毛驴刷毛,珍爱之情,可见一斑。

    苏和看到孟和巴雅尔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狡猾地笑了起来。孟和巴雅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眉头一皱,咬着牙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小包,层层打开后,露出来一副墨镜。

    在当时墨镜可是十分新鲜的事物,别说在元宝镇,就是在新京、奉天的大街上,戴墨镜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苏和不由得睁大了剩下的一只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个稀罕物。

    孟和巴雅尔心疼的说:“苏和大人,我实在离不开这头毛驴子,在你来说,毛驴子确实不如墨镜,你看!”

    孟和巴雅尔拿起墨镜,指着镜框镜腿给苏和看,“这是玳瑁的镜框,镶金丝的眼镜腿,当时花了我一百二十块钱,那可是两亩上好水浇田的价钱。你戴上它,不但遮掩了残缺之憾,而且符合你的身份。这可值三四头山西毛驴。”

    苏和大喜,他拍着孟和巴雅尔的肩头,说:“胡先生是个体面人,以后要常来常往。”

    从酒馆里出来,孟和巴雅尔直接去找了老同学包布和,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包布和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破财免灾吧!就算求了他的主子,赔偿也是免不了的。”

    孟和巴雅尔回到家后,给老岳父看了签好的协议。老岳父非常豁达,毕竟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只要儿子平安归来,即使倾家荡产也不在话下。

    掌灯时分,无烈喇嘛领着老婆来了,刚一进门,俩口子便哭天喊地,不外乎心疼协议里该他赔出的五头牛。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人是道尓吉打坏的,额尔德木图无辜的受了牵连,没有从道尓吉索要钱物就不错了,没有让他们家出钱的道理。

    孟和巴雅尔气的够呛,可是老岳父只是唉声叹气的答应无烈喇嘛,十五头牛全由他出,事情是因为道尓吉为人强出头才惹下的,就由道尓吉一力承担吧,不会再牵连家境不好的无烈喇嘛。

    无烈喇嘛见道尓吉一家人通情达理,心里倒也惭愧。收了眼泪,告辞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