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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tue nov 17 12:03:19 cst 2015

    /第五章

    齐志国、胡世文和金福山在给苏西庐家杀猪。

    军马场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养猪,场部和各个连队的养猪场根本消耗不了那么多的瘪小麦和麦麸酒糟,何况还有采不净的各种野菜。但是猪养大了,如何杀死它,这是一个问题。

    山东大老李是场部唯一会杀猪的人。每当严冬到来,大自然能把一切都冻住的时候,山东大老李就成了抢手货,因为这是杀猪的季节,是他一年之中唯一抛头露面的季节。他像一只骄傲的公鸡昂头挺胸,本来就撅着的厚嘴唇撅得更高,他背着手,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几把锋利的杀猪刀,两个刮猪毛的刮子和一根铁条。身后跟随的,一定是谦恭的来请他帮忙杀猪的人。

    在山东大老李的杀猪生涯里,总共失败过两次。头一次是猪已经被放完了血,看起来死得透透的,山东大老李命令帮忙的人解开了绳索,这时候猪跑了,吓得大伙怪叫连连,这头可怜的猪在院子里跑了两三圈,才真正倒地死去,受到惊吓的人骂了山东大老李老半天。第二次失败直接导致了山东大老李杀猪生涯的终结。

    和往常一样,山东大老李捅了刀子放完血,解开绳索时猪也没有跑,一切都很顺利。下一道工序是考验杀猪师傅的肺活量,需要在猪的后蹄靠上的地方割一个小口子,用铁条插进去通几下,然后用嘴对着那个小口子,像吹气球一样把猪吹起来。一边吹一边用木棒捶打,保证皮和肉充分被气体隔离,只有这样处理过的猪

    ,才能把猪毛褪干净。

    山东大老李对自己的肺活量很有信心,在这一环节,他已经听腻了围观人们的惊叹。他取出最锋利的一把刀,在猪蹄上割口子,

    在刀尖进入猪皮的时候,这只猪的后腿狠狠的蹬弹了一下,山东大老李手里的杀猪刀被踢飞了。

    和军刺、匕首不同,杀猪刀是没有护手的。杀猪刀从山东大老李的手里倒退出去的时候,锋利的刀刃割断了他的手指-除了大拇指幸免于难,其余四根手指的筋全被割断了。山东大老李从此退隐江湖,他原来是给军马换马掌的,伤好之后,就被调到了养猪场做豆腐。

    “杀猪要杀死,凉酒需温透。”金福山如是说。

    没有山东大老李,难道就吃带毛猪?不信邪的苏西庐开始向牧民求助,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爱莫能助的脸。牧民里的高手,从把羊杀死到羊肉下锅,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可是祖祖辈辈有哪个牧民会杀猪呢?

    在苏西庐反复要求下,碍不过情面,杀羊技术最好的阿日布登老汉勉强答应一试。他壮着胆子用传统的“掏心法”对付了那头可怜的猪,可是阿日布登忘记了绵羊被杀死时是不叫的。

    牧民很少养山羊,很多牧民不喜欢吃山羊肉,更不喜欢杀山羊,

    他们讨厌山羊被杀时的叫声。那头猪的叫声不知比山羊高出了多少分贝,阿日布登心颤手抖差一点崩溃,说什么也不干了。把猪杀死都这么费劲,更别提接下来的褪毛、开膛了。

    苏西庐知道必须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无奈之下,由苏西庐领头,医院院长邓立唐、知名医生胡世文、

    九连连长齐志国、放映员兼诗人金福山等人开始刻苦钻研杀猪技术,在山东大老李的指点下,经过几次失败,几人终于青出于蓝胜于蓝,新一代的屠夫诞生了。

    早上出门时,孟和老人拦在门口质问胡世文,你一个当大夫的,

    救死扶伤才是本分,现在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生害命损阴德,这是会折寿的。胡世文笑嘻嘻的说,我杀的猪打的黄羊狍子,你吃的比谁都香,再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总得有人杀吧!

    孟和老人见说不动儿子,便把注意力转到了孙子身上。他看到胡卫东正在摆弄爸爸的半自动步枪,连忙抢过来把枪挂在墙上。然后对孙子说:“走,上爷那屋,再认几个字。”

    胡卫东明年就该上学了。

    “爷爷,我先去玩一会儿,回来就认字。”胡卫东连忙对爷爷说,

    他看见爷爷的脸色由晴转阴,赶紧又补充一句:“今天该去看套子

    了,再不去,套的东西都被人捡走了。”

    胡卫东和金贵在后山沟下了不少套子,用来套沙半鸡,这种套子是用金贵从马尾巴上剪下来的鬃毛做成的。把三四根尾鬃搓成一股,打成活结,固定在灌木丛里,再随便撒些麦粒,就会有沙半鸡来送死,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套住漂亮的野鸡。前几天,胡卫东已经开始有所捕获了,当他拎回来七八只沙半鸡时,着实让爷爷大吃一惊。何况孟和老人也确实喜欢油炸沙半鸡的味道,想了想就同意了。

    胡卫东穿戴齐整走出家门,他没有去后山沟,而是直奔二扁头家

    。二扁头的爸妈都不在,去别人家帮忙杀猪了。今天是他们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

    “卫东,快来吃烤地瓜。”金贵从灶台下面的灰烬里扒拉出来一堆红薯,烤的喷喷香。里屋的炕上二扁头和王三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胡卫东的情绪一下子就高涨起来。

    金贵吃了两个红薯感觉自己气力陡涨,他蹿进里屋一个旱地拔葱就上了炕。一手一个把二扁头和王三蛋按住,王三蛋力气大,首先挣脱抓起鸡毛掸子,学着电影里骑兵劈刺的动作,朝金贵身上抽打,二扁头也趁机逃脱拿着老爸邱建国的痒痒挠进攻金贵。两人还“噗噗,啪啪”地用嘴配音,鸡毛掸子和痒痒挠打在金贵的脏棉袄上,尘土飞扬。

    金贵用手抵挡一阵,慢慢退到炕梢,转过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半自动步枪,用枪对着王三蛋大喝一声:“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王三蛋哈哈大笑伸手抓住枪管,然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说:“开枪吧,共、产、党、员是不怕死的

    !”

    看到王三蛋模仿的惟妙惟肖,金贵笑哈哈地把他踢到一旁,接着又把枪口转向二扁头,喊道:“跪下,叫三声金二爷就饶你不死!”

    二扁头也学王三蛋抓住枪管,但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小腿肚子,

    说:“有种就开枪,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金贵学着坏人的模样,冷笑着打开半自动步枪的保险,熟练地一拉枪栓,当他扣动扳机时听到的却不是空枪清脆的撞针声,而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强大的后座力把金贵掀翻在墙角,二扁头抱着腿惨叫着从炕上滚下去,然后就昏迷了。

    很明显,邱建国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只卸下半自动步枪的弹匣,却忘了枪镗里的那颗子弹。二扁头的中枪,导致机耕队被取消了配枪的权力。苏西庐说,现在狼也不多了,夜班耙地时车里放根铁棍就行了。

    枪响时胡卫东正在灶坑前吃红薯,枪声震得房顶簌簌掉土,胡卫东一口红薯噎在了嗓子眼,眼泪都出来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枪声,纳闷的走进里屋,先看到的是脸色苍白呆若木鸡的金贵和王三蛋,然后才看见炕沿下倒在血泊中的二扁头。

    胡卫东吓得胃部都缩成了一团,火药味和血腥味直往鼻孔里钻,

    好不容易咽下去的红薯又吐出来了。

    邱建国跑到医院时,二扁头已经清醒了许多。子弹在他的腿肚子上打了个对穿,看样子没有伤到骨头,大人们问他受伤的经过,二扁头一点也想不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苏西庐只好先放下杀猪的工作,也赶到医院调查情况,一看真是枪伤,赶紧安排车辆,想着抓紧时间把二扁头送到黑城子的军医院。

    金贵和胡卫东也在医院,王三蛋被吓得不知去向。金贵浑身抖个不停谁问也不说话,听说喊救命叫人的是胡卫东,保卫组的吴成光便让胡世文慢慢问他,当得知是金贵把枪弄走火的,二扁头妈妈刘来娣上去就打,金福山也帮忙使劲踢金贵的屁股。

    胡世文看着胡卫东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赏了他几巴掌,骂道:“让你们淘气,让你们淘气,这回老实了吧!”

    胡卫东委屈的大哭:“有我啥事啊,打我干啥呀!”

    二扁头从黑城子回来时,已经快过年了。喜气飘荡在军马场的上空,大人小孩都兴高采烈,连收音机里的相声节目都多起来了。

    军马场唯一的购物中心大商店人满为患,清凉解腻的冻梨冻柿子早已准备在仓房,苹果鸭梨放在冬储窖里,并且上了锁。要不然家里的孩子爬上爬下忙个不停,除夕夜你会发现所有的水果已经不翼而飞。家家户户都忙着蒸黏豆包炒花生瓜子,把筷子劈成细细的竹篾绑制各式各样的纸糊灯笼。

    胡世文家的两张炕桌都派上了用场,上面铺着大小不一的大红纸张,求写春联的人挤满了仅有的两个房间。今年和往年不同,孟和老人的人气明显超过了儿子,连胡卫东都被吸引过去了,他头一次见到蒙文春联,匪夷所思的结构、如龙似蛇的笔画、出人意料的变化、千回百转的读音,以及爷爷专注潇洒的神情,都令他深深着迷。他和旁边同一民族的人们一起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

    胡世文也同样忙碌,他特意穿上了一件白衬衣,挽着衣袖泼墨挥毫。一年到头除了用蘸笔蘸着钢笔水写处方,他很少有动笔的机会,当他握着大狼毫勾画顿挫时,感觉激情四溢时光倒流,真像又回到了师范学校求学时的岁月。

    “这墨太稀了,卫华,拿点儿红糖来!”胡世文指使女儿,他对看热闹的金福山解释道:“墨不好,里面兑点儿红糖,又粘又亮,笔锋也能甩得开。”

    金福山站在旁边,一边仔细看一边点头。

    刘来娣拿着几张短幅红纸铺在桌子上,胡世文一挥而就写了“六畜兴旺”、“金鸡满架”、“抬头见喜”、“万象更新”、“前程似锦”,然后纳闷地问刘来娣:“就这几张?”

    刘来娣不以为然的说:“你邱哥在西庐家拍马屁呢!你写一半,西庐写一半,这样不就两边都讨好了吗?”

    胡世文摇头笑道:“南蛮子心眼儿就是多。”

    军马场能写春联的也就三个人:苏西庐、胡世文和盖利民。去年金福山也买了一支六毛八的羊毫笔,打算与三人分庭抗礼,只可惜无人问津。不甘心的金福山给自家写了一副对联贴了出去,左比右看一番,最终还是撕了下去。

    “老盖的字还说得过去,虽说有点做作,毕竟是正经路子,不像西庐,你一个在黑板报上写仿宋体出身的,拿个毛笔装什么大尾巴狼?

    你看看咱这字,笔力雄健,飘逸流畅!”胡世文得意的指着刚刚写完的字,“神龙本的《兰亭序》你知道吗?冯承素的,我练过七八年。”

    “对,对。”刘来娣虽然听不懂,但不忘点头附和。正说着,苏西庐的爱人陶迎春走进来

    ,拿着一沓红纸,对胡世文说:“世文,俺家老苏说,大门口的对子让你写。”

    “怎么样?我说的对吧!”胡世文看着刘来娣和金福山得意的说。

    胡卫** 然发出一声欢呼,原来是齐东强来了。除了写春联用的红纸,还有几瓶酒。胡世文知道这是老战友的春节礼物,连忙接过来,说:“红纸先放着,你跟卫东去玩一会儿。”

    齐东强的脑袋上还包着纱布,前几天梅花没看住,又被疯爷爷打破了头。说来也怪,疯老头犯病时,除了唱歌、脱裤子之外,就喜欢打孙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碰到外人只是嘿嘿傻笑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从来不骂人不打人。

    “这是业障,上辈子结的仇,这辈子化不开,只有其中一个死了

    ,这辈子才消停。”梅花把儿子送到医院时对胡世文说。

    两个孩子交头接耳一番,打开了收音机,每天雷打不动的“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琴台牌”收音机是交直流两用的,白天用电池。胡卫东的必听节目是“小喇叭”和“岳飞传”,剩余时间被爷爷霸占着听“乌力格尔”和蒙古族民歌。

    胡世文沉吟片刻,挥笔写下“白山黑水酬壮岁,莽原草海伴酒歌

    。”,横批是“铁马冰河”。写罢愣了一会神,叹了口气,才接着写剩下的对联

    。他把写完的对联折叠好,放在收音机旁边,又在齐东强的手里塞了五块钱的压岁钱

    ,齐东强扭捏推让好半天,才把钱揣进衣兜。胡卫东也大声喊着要钱,胡世文瞪了他一眼,说大年三十那天再给你。

    齐东强要走的时候,胡世文忽然让他等一下。他走进父亲孟和老人的房间,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拿着一副对联,上面的文字是齐东强和胡卫东都没有见过的。胡世文认真的嘱咐齐东强,这副对联一定要贴在爷爷房间的门口和炕头的墙上。

    这是孟和老人用藏文写的六字真言“俺嘛尼呗咪哄”。胡世文真心希望老战友能过个好年,他并不相信一句藏文就能治好老人的疯病,只是解个心宽罢了。齐志国和他一样,除了睡觉什么教都不信。

    腊月二十三又下了一场雪,灶王爷乘着飘飘洒洒的飞雪被人们送上了天,他会把这一年人间的变化报告给领导,决定来年每个人的祸福吉凶。在夜幕降临,儿子胡世文忙着炒菜的时候,孟和老人冒着雪点燃了火盆里的炭火,胡卫东侍立在旁,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两块煮熟的五花肉,几个饺子,黄纸包着的一小包茶叶,几支“牡丹牌”香烟,几粒红枣黑枣,火盆前面摆着一个空罐头瓶和一瓶军马场自酿的青稞酒。

    孟和老人在火盆上点燃了一大把檀香,放在罐头瓶里,缭绕的烟气弥漫在空中飘落的雪花里,胡卫东只觉得神魂颠倒不知身在何处。孟和老人命令孙子把盘里的东西倒在火盆里,然后把酒递给他。

    火盆里炭火正旺,五花肉茶叶饺子红枣黑枣香烟混在一起,烧的噼里啪啦,混杂着檀香的烟气,散发出一种胡卫东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香味。孟和老人开始念祷词,每念一句就向火盆里倒一点酒

    ,每倒一点酒火盆里就“噗”的一声蹿起一团幽蓝的火光。

    孟和老人神情肃穆用蒙语像唱歌般说:“慈爱的嘎勒嘎勒罕.额赫

    (火神母亲),谦卑的人儿向您祈求,祖先的灵魂走得不远,接续火种的人儿正在成长,英雄仁爱的保护神,永远不倒的“苏鲁锭”,请您赐给我的家族善和光明,让我们灶火旺盛,香火绵远。”

    祈祷完毕,孟和老人站起身来,双手向前一挥一放,同时大喊三声:“呼瑞,呼瑞,呼瑞!”

    胡卫东正看的目瞪口呆,耳听得爸爸站在门口喊:“你爷爷的封建迷信搞完了没有?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