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醉酒
谁料楚晚宁包饺子的手法虽然笨拙,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圆润可爱的水饺被他匀长的手指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
四个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师尊居然会包饺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包的还很好啊。”
“哇……”
他们的小声嘀咕自然是逃不过楚晚宁的耳力,楚晚宁抿着嘴唇,睫毛簌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却微微泛起了绯色。
薛蒙没有忍住,问道“师尊，你是第一次包饺子么？”
“……嗯。”
“那怎么会包的这么好看。”
“……就和做机甲一样,不过捏几个褶而已，有什么难的。”
洛衡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原著中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
但是还未及下锅，就被洛衡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洛衡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拾起来，笼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洛衡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饺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厨房煮熟，楚晚宁按照习俗，封了一枚铜板在里面，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气。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饺子端了回来，木托盘里还放了师昧调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说“师尊先吃。”
楚晚宁没有推却，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却没有吃，而是又夹了四个，依次给了洛衡、薛蒙、墨燃和师昧。
“新春快乐。”楚晚宁淡淡道。
徒弟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师尊，新春快乐。”
说来也真是巧，只是第一个饺子，洛衡就嘎嘣一声咬到了铜板，他实在是猝不及防，差点磕去半颗牙。
墨燃瞧着他一脸龇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来“师哥新的一年会有好运气呢。”
薛蒙“嘁。”
洛衡泪眼汪汪“师尊，离介个饺子也捞的太准了些，介才第一个，窝就起到了……”
楚晚宁道“好好说话。”
洛衡“我咬到了鞋头。”
楚晚宁“………………”
洛衡揉着腮帮子，喝了口墨燃递来的茶，总算缓了过来，开玩笑道“哈哈，师尊该不会是记住了哪个饺子里有铜板，故意磕我的吧？”
“你想的倒是很美。”
楚晚宁冷冷道，而后低下头，管自己吃了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墨燃的错觉，他看到楚晚宁的脸在温暖的烛光中，似乎微微地有些红了。
掌勺大厨的丰盛晚餐在饺子之后，也很快被一盘一盘端了出来，鸡鸭鱼肉沉甸甸地摆满了桌子。
孟婆堂日渐热闹，薛正雍和王夫人坐在首席，让小雪人挨桌送去丰厚的压祟红包。
一只小雪人不停地撞着楚晚宁的膝盖，石子安成的眼睛骨溜溜地盯着他转。
楚晚宁微怔“怎么，我也有？”
接过红包拆开，里面是一把价值不菲的金叶子，他有些无语，抬头去看薛正雍，却瞧那庸俗的汉子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还抬起手中的酒盏，遥遥敬了一杯。
好傻。
但是又觉得薛正雍真是……真是……
楚晚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揉出一丝笑，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朝尊主举起，一饮而尽。
金叶子后来全都分给了徒弟，酒过三巡，台上演出不断，这一桌的气氛也终于活络了起来。
主要是那四个熊孩子似乎不再那么怕他了。
至于楚晚宁，向来都是千杯不倒的。
“师尊师尊，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
率先喝的脑子有点不太清楚的，是薛蒙。
他拽着楚晚宁的手，凑在眼前细看。要不是他三杯酒下肚，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这样冒犯。
“命线长却断断续续，身体似乎不是特别好。”薛蒙咕咕哝哝的，“容易生病。”
洛衡哈哈笑道“挺准的。”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无名指纤长，师尊你很有生财之运。”
“三线同源，情线末端支线垂入智线，一般愿意为情牺牲……”薛蒙愣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真的假的？”
楚晚宁脸都青了，咬牙道“薛子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洛衡在一旁简直要笑疯，却莫名有些酸意，于是咕嘟咕嘟又灌下去半瓶子酒。
偏偏喝醉了的薛蒙还浑不自知，居然憨厚一笑，继续看下去，然后念叨“啊，还有，情线有岛形纹，并且是在无名指下，师尊，你看人的眼神不太准…许是一个睁眼瞎……”
楚晚宁再也忍不了，忿然抽手，拂袖欲走。
洛衡和墨燃对视一眼，两人笑都要笑死了，捧着肚子乐了半天，洛衡忽然对上楚晚宁冷峻肃杀的目光，硬生生憋住，肋骨却一抽一抽地疼。
楚晚宁怒道“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
洛衡感觉自己的脑子也有些迷糊了。
楚晚宁正恼的要离开，衣袖却被拽住了。紧接着，洛衡迷迷糊糊地一把将楚晚宁拉了下来，埋头窝进楚晚宁怀里，手环着他的腰，额头抵着师尊的衣襟，无限亲昵地蹭了蹭。
“师尊……”软绵绵的少年嗓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不要走嘛，来，再喝一杯。”
楚晚宁看上去像快噎住了。
“洛延舟！！你，你简直胡闹，快放开我！”
岂料这时，台上的小雪人忽然吱吱咕咕地跑了下来，原来是贪狼长老的舞剑表演结束了，按照顺序，应该轮到了楚晚宁。
这下可不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楚晚宁身上，见到洛衡喝醉之后居然胆敢抱着玉衡长老的腰，埋在对方怀里耍无赖，众弟子纷纷错愕至极，有人甚至连筷子都拿倒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角落。
楚晚宁“…………”
一时间场面尴尬极了，玉衡长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僵手僵脚地任由洛衡抱着。
许久静谧之后，墨燃叹了口气“不是，师哥，你都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呢？”说着伸手就去拽人，“起来了，别赖师尊身上。”
洛衡倒不是存心撒娇，这事儿他要是清醒的时候还能记得，自己就能抽自己俩大耳刮子。
可人这会儿醉意正酣浓，墨燃生拉硬拽拖了好半天，才把他从楚晚宁身上撕下来。
“坐好了，看这是几？”
洛衡看着墨燃伸出的一根手指，皱眉答道“三。”
墨燃“…………”
师昧忍不住笑，也去逗他“我是谁？”
“你是师昧啊。”洛衡双眼朦胧。
墨燃也凑热闹“那我是谁？”
洛衡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二哈，狗的一种。”
“…………”墨燃佯怒道，“师哥，我跟你没完！薛蒙这样也就算了，你是什么情况？”
忽然旁边那一桌，有个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也喝多了的弟子指着楚晚宁，笑嘻嘻地高声问了句“大师兄，那你看看，他是谁？”
洛衡酒量其实不错，但奈何他喝的闷酒多，这会功夫已经灌下去七八瓶，但他醒的也快，趴在桌上，拖着腮，眯着眼睛看了楚晚宁良久。旁边还有已经醉倒的薛蒙的呼噜伴奏。
楚晚宁“…………”
洛衡“…………”
楚晚宁“…………”
洛衡“…………”
僵持许久，就在众人都以为洛衡大概是酒劲上头，要睡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挑眉一笑。
“神仙哥哥。”
四个字掷地有声清晰可闻。
众弟子“………………………………”
楚晚宁看的清楚，洛衡的眼神其实已经逐渐清明了，但他又加了一句“特别喜欢。”
“噗。”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来，紧接着大家都忍不住了，即使楚晚宁脸色再难看，脾气再差，但是法不责众，大家算准了他即使再不高兴，也不能用天问把在场每个人都抽一遍吧？于是热闹非凡的孟婆堂里哄笑成一片，酒肉之间大家都在唯恐天下不乱地交头接耳。
“哈哈，神仙哥哥。”
“玉衡长老这么好看，还真的像神仙。”
“要我说，我就得来句俗的。我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想到一句话。”
有人问“什么话呀？”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那你是真的挺俗的。”
楚晚宁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他决定佯作镇定，当作没有听见。
毕竟他习惯了面对大家的疏远和敬畏，这节日气息和酒意里抒发出来的忽然热切，让他顿时招架不能，节节败退。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强作镇定。
但耳根处微微的绯霞颜色，却出卖了他那张看似冰冻三尺的俊脸。他看着师昧哭笑不得的给他喝了一杯凉茶，一刻钟左右，少年基本就恢复过来了。
洛衡想起刚才的一幕，捂着脸简直不敢看楚晚宁“……啊啊啊啊！”
墨燃他们没有想到楚晚宁居然真的也和其它长老一样，认真准备了贺岁节目，他呈上的是古琴演奏。弟子们满眼崇拜，有人小声道“真想不到，玉衡长老居然会弹琴……”
“而且弹的还特别好听，我都要不知肉味儿了。”
墨燃一声不吭地坐在远处，薛蒙早已经睡着了，伏在案上，呼吸匀长。洛衡拿过他手边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一边听一边喝，一边盯着台上的人出神。
胸臆中的烦躁愈发强盛。
上辈子，楚晚宁是没有在除夕团聚宴上演奏过任何曲目的。
他弹琴的模样，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见过。
大约是当时，被洛衡软禁，楚晚宁实在是心中郁结，见庭中有一把桐木古琴，就席地而坐，闭目抚弦。
那琴声悠远空寂，招凰引蝶，洛衡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楚晚宁坐在院子里的侧影，说不出的寡淡宁静，清正高洁。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对待他的？
啊，是了。
是捉着他的手腕，而后天旋地转，白雪为席，他在院中，在琴边，将那个月华般清冷的男人解佩褫绅。那时候，他好像只顾着自己的高兴、与餍足，没有去管楚晚宁有多痛苦难受，甚至没有去管那时候已过立冬，师尊那么怕冷的人，却在那砭骨的寒意里紬帛俱散，在冰冷的石面上被亲自教养成人的徒弟折磨，承受那些荒唐与任性，直至昏迷不醒。
事后调养了好几个月，都养不回精神。
洛衡那时候无不森冷地对他说“楚晚宁，你以后，绝不许在旁人面前弹琴。你知道你抚琴的模样有多……”
他抿起了嘴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有多什么？
明明是既端庄又平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诱的人无法自持。
楚晚宁一言不发，嘴唇青白，合着眼眸，剑眉肃杀。
洛衡抬起手，犹豫片刻，抚摸上他紧蹙的眉心。苍绝鬼帝的动作似乎是轻柔的，奈何声音依旧冷峻无情。
“你若是不听，本帝就拿链子把你锁在深宫之中，让你除了为本帝所上，什么都做不了。本座说到做到。”
楚晚宁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洛衡又闷了一口酒，看着台上的人，郁忱地回想着。
好像什么也没说。
又好像睁开眼，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他记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宁纠缠的时日那样绵长，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样棱角分明。
洛衡闭上眼睛，指节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着过去的事，耳边再听不到除夕热闹的欢声，听不到楚晚宁舒旷的琴音。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兀鹫般自前尘里扑羽而来，久久盘旋。
“地狱太冷了，楚晚宁，你来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明百姓都等你照亮他们呢，楚宗师，圣贤啊。”那个声音甜蜜地笑道，笑着笑着，陡然狠戾起来，犹如一剖两半的魂灵，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过我吗！暖过我吗？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圣贤啊，楚晚宁！你告诉我，我是鬼族，但这是我的问题吗！是我的过错吗！难道就因为我的血统，你就要这么对我吗！”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们的火，我偏要把你带到我的坟里。让你只能照我的尸骨，我要让你，和我一起烂掉。”
“死生不由你……”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洛衡猛的睁开眼，冷汗已湿透后背。
这不对……这不对！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他！囚禁楚晚宁的，竟然是他……
演奏已结束了，所有弟子都在热切地拍着巴掌，洛衡坐在其中，觉得眼前阵阵发虚，阵阵苍白，他看着楚晚宁抱着桐木古琴缓步走下木阶。
那一瞬间，他今生第一次，忽然觉得如此荒谬，忽然觉得前世的自己似是疯魔疯癫。
其实楚晚宁也不坏……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烈酒入喉，终是茫然无措，终是困顿无知，终究，沉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