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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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二生

    thu sep 29 00:02:20 cst 2016

    开封城上,夜似墨。

    夜幕下,雪静静落着,轻抚着街上打更人。

    默默飘雪里,和有乞者的呻/吟,有恋人的窃语,更有文人墨客的咏叹。

    怡春院这不寻常的一夜,对于开封寻常百姓而言,与这空里飘雪并无二致,不疼,也不痒,只为茶余饭后空添了几句话题,几声笑语,然后,随着轻吁声,化作一泡泡色泽不一的温热液体,转而化冰。

    恭王府。

    门前两石狮依然雄壮可亲。

    前院大堂,巨烛下,三王爷的开朗洒脱已不见,这时正手握茶杯,盯着地面,神色呆滞,静若石狮。

    偏房门开,一人静静走出,三王爷应声窜起身,急急问:“怎…”见到那人神色,止了话,转而问:“黄神医,就没一点可能的么,要不再观察观察?”

    “王爷,在下无能,这死人…您还是再找别人吧。”

    和着轻叹远去,大堂里又无声,王爷一干子女聚在堂上,全是默然,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一人蹑脚进堂,俯耳轻道:“王爷,薛太医到了。”

    话音刚落,大堂里嘣的一声,王爷手里茶杯已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粉:“这狗/娘养的到底想干什么?!非要这么绝的么?!我这条老命他也要了得了!”

    吼道刚起,王妃急急起身拽着王爷衣襟,红着眼悲声劝道:“王爷,你快少说两句吧…求你了…就不为你我考虑,也要为这一堂儿女考虑考虑吧!”

    三王爷缓缓坐下,闭了眼,深吸了口气,朗声道:

    “有请薛太医!”

    ……

    夜半已过。

    偏房。

    炉火正旺,赵家公子静静躺在床上,身上各处伤口已给仔细处理过了,脸上刀痕也敷了药,脸色给炉火映的正是红润,唇间却仍是一丝呼吸也无。

    床边,三王爷眼圈乌黑,唇合如刀,呆盯着少年,久久不发一言,一边陈师爷再劝:“王爷,虽说薛太医已确认过,可既然新帝坚持…何必为个尸体再闹的不痛快?还是早早交给西衙处置吧?”与王爷目光相撞,不由打了个颤,定了定神,轻轻又道:“那还是尽早送走的好…如新帝强要,闹僵了不说,这全尸肯定也是保不住的。”又指指桌上剑和弓箱:“在街角厢车里找到的,弓应该是赵将军的,那剑…是不是该还给公主了?”

    三王爷摇头不语。

    “今夜之事,要暂瞒着谨萱公主么?”陈师爷轻轻又问:“…还有谨怀少爷,也该许他回京了吧?”

    三王爷仍是不语,看着床上少年,咬牙握着拳,吱吱作响。

    ……

    清晨。

    恭王府的采购车按点出门,在各处菜场早市逛着,其中不起眼一辆,在菜市场逛了一圈后,折向一小胡同,再出来,车上府标已去,大小胡同拐着,缓缓向东城门驶去。

    出城后,在大小雪路上,忽东忽西行着,渐渐向南,行行歇歇,整整一天,夕阳西下,夜幕里,车沿官路向南又行了十余里,下了官路,在乡间覆着厚厚积雪的曲折小路艰难行了两三柱香时间,拐上另一官路,转而又向北…应该故意在绕路,看是否有人盯梢,马车下了官路转而又向南,在小路上绕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树林。

    马车缓缓停下,几人下了车,从车里扛下一被卷,又取了铁铲,也不点火,就着月光进了林子。

    一顿饭工夫,几人出林,又四下观望一番,上了车。

    车辙压着林边厚厚积雪,缓缓离了。

    待马车消失在月色里,林边雪地里缓缓蹲起四人,皆白衣、白帽,领头一人轻吹了句哨子,远处雪里冒起五人,移步过来,低语几句,另五人踏雪往车行方向而去。

    四人起身,拍打着衣上白雪。

    “操!”

    西衙章副总管轻哼一声,揉着小腿喃喃道:“明宗对三王爷也过于客气了,按我说派兵把王府围了,还怕他不交的不成?!跟他们绕了一整天,腿也跟瘸了!再绕下去,老子就强抢了,能把我怎么着?!”

    “章副总管,上面意思能不用强就不用的,您老消消气。”一手下谄媚安慰,堆笑又道:“章副总管,那车用得着让老张他们再跟着了么?”

    “老王,这又没亲眼看到,你知道他们是真埋还是假埋?别傻乎乎的给他们耍了,是不是崔兄?”

    “高!属下佩服!想跟咱章副总管斗心眼,他们还得学几辈子!”

    两手下皆竖起大拇指。

    崔副总管笑笑不语。

    四人一前一后,进了林,月下沿着雪里脚印,来到一处新坟堆。

    章副总管坟堆前站定,瞅了两瞅,冲两手下示了示意:

    “扒了!”

    “章老弟,人都死了,这也埋了,留一个全尸又何妨?”崔正杰轻道。

    两个手下呆了呆,看向章大岩。

    “崔兄,皇上可是亲口/交待的,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再说,不挖出来看看,不割了脑袋,总是不放心的!”章大岩晃着脑袋,眼一合,眯出一道冷光:“难道崔兄对皇上旨意有所不满的么?”

    “哪敢…”崔正杰笑笑。

    “动手!”章大岩回头冷冷又道。

    两个手下用刀鞘平着坟堆,好在是新土,也不难平。

    “尸变!”

    坟头刚理平,一人轻呼一声,倒退一大步,章大岩一愣,见被卷口伸出一手,空里虚扒着,小指残缺,蠕动中慢慢整条胳膊探出被卷。章大岩呆了呆,抽刀出鞘,割了捆被绳子,被卷一开,现出弓箱、剑鞘及活生生一人,却不是赵家儿子是谁?此刻满脸是汗,双眼微睁,大口喘着气,章大岩与少年对视半晌,喃喃轻问:“赵大公子,你会假死的么?”嘿的一笑,喃喃又道:“不是老子好心扒你出来,应该会给憋死的吧?”

    少年仍是眯眼喘着气,似还无说话力气。

    章副总管眯眼再笑,直视着少年:

    “赵大公子,也用不着谢我的…真是可惜了,皇上要的只是你的人头!来赵大公子,试试头掉了能不能再活过来?!”

    话间钢刀缓缓撩起,刚抬过头顶,闷哼一声,顿在那里,低头看去,胸前明晃晃一剑尖,泛着月光,挂着血,眨眼工夫,又不见,似是幻觉,章副总管不由用力眨了几眼,仍是不见,可那钻心的疼痛和喷涌而出的液体却是真真实实的,神情恍惚着又听两声惨呼,举头看去,呆了呆,捂着胸处喃喃道:

    “操,反了…”

    ……

    午阳正暖。

    一处农家土炕上,赵家公子悠悠醒来,眯着眼,喃喃问:

    “崔叔,这是哪里?”

    崔正杰正坐在炕沿,拿着个硬馍,缓缓嚼食着,身旁一碟咸菜,沉默片刻,回头轻道:“村里。”也不问少年如何死而复活,轻轻又道:“赵公子,我不能久呆…公子可在这里慢慢养好伤,锅里炖的鸡汤,粮菜在西屋窖里,也有些盘缠,拿去用便是了…村北马棚里的草马公子也可用来代代步。”

    顿了顿,缓缓又道:“夫人给囚在淮南,性命应该无忧,你们萧管家回草原了,你孔伯去了西北,应该与你错过了…至于别人…”摇了摇头,轻劝道:“公子,你还是尽早回草原的好,中原不是久留之地,那些旧人还是别见了,知道你活着人越少越好…对了,前阵子朝廷在西南山区活动频繁,不归我管,具体情况也不是太清楚,无论与公子有无关系,还请千万别过去。”

    “崔叔,我姐…”赵家公子揉捏着胸前十字吊坠。

    “王爷带走的时候还有呼吸,可那位置的伤…还请节哀顺变。”

    ……

    楚元165年年初,开封周边接连下了几场大雪。

    这日。

    雪止天晴。

    开封城南,目及之物,全伏于雪下。

    前些天的一场大雪,光是开封城内,便压塌了上百户人家的房梁,砖瓦带着雪片落下的那一刻,死去的人在梦里安然死去,活着的从美梦走进下一刻的恶梦,死去的也好,苟延残喘的也罢,都不影响天明时暖阳照例升起,不影响茶楼香坊里欢歌笑语间人们如昔吟唱称颂着国泰民安。

    一处高地,孤零零一棵古树,树下一群诗词大家,正围着炉火,高歌畅饮,望雪兴叹,赞颂着新君圣主,抒发着爱国胸怀,谁也没见,几十步开外,雪下草棚里,正卧着几具尸骨,也不知已埋了多少天,一只小手展于雪面,嫩嫩的,脏脏的,淋着冬阳,只是雪下那小小的身子却已无法感受到它的暖意。

    伴着隐隐酒歌,一灰衣壮汉牵马踏雪,默默向西南方向行去。

    俊秀眉目间长长一道刀疤,结着痂,发着乌,似一精工瓷器上裂了道口子,感观大减。

    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