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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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有雪(一)

    sat sep 24 05:01:58 cst 2016

    开封。

    外城。

    西门楼很高,悬着的头颅由此就显得很小,唾沫很难够到,否则早给糊死了。

    大楚家喻户晓一代名将,曾被美誉为大楚救世主靖边侯赵起的头颅已挂了有两三个月了,风吹雪打日晒里,早变了形,已看不出被砍下前是笑着还是在哭。

    要是眼还能睁开,所看到的只会是一张张厌恶的脸,要是耳朵还能听得见,定会给大家的辱骂声塞满。

    可惜或幸运的是,那干瘪的头颅全感受不到了。

    新帝继位,开封城经历了一个多月宵禁、两个多月全城戒严盘查之后,终于恢复到常态,城内不再有成队兵马竖枪挺刀满街游走,城门口的盘查也不再会问及到祖宗八代,进城不再像前些日子恨不能排上一年的队。

    新帝更是下旨,免开封三个月的市税,更让入城做点小买卖的贫下百姓欣喜若狂,感激之余,对城门楼上的头颅更添了分憎恶,恨不能让他活过来挨个千刀万剐在油锅里过一遍再挂上去。

    虽是严冬季节,天黑路滑,城门尚未开,门前已排了粗粗长长一队。

    大多是乡野之人,带着土特产进城来卖,有正在嘀咕的鸡鸭,有无语的鱼虾,有刚从屁股下掏来尚留体香的鸡蛋,有在家里垫了十几年桌子腿积了三层尘土四层油渍最近听说可能是孤本的前朝诗集…

    都想趁这免市税的当口多挣一文是一文。

    长队中。

    一女人,一男孩。

    男孩抽着鼻涕,瞅着城门楼上头颅:“娘,那是谁啊?”女人皱眉道:“坏人!”男孩问:“坏人?”女人说:“可坏可坏了!”男孩问:“可坏可坏了?”女人说:“比咱村的王二子还坏!”男孩问:“比王二子还坏?”女人说:“他要是还活着,咱们家可要倒大楣了!”男孩问:“要倒大楣了?”

    女人板着脸道:“聪娃,听娘的话,可千万别学他!”

    男孩点点头:“娘,我听你的话,不学他!”

    娘儿两再无话,男孩接着抽鼻涕,边抽边四下瞅着,盯住身后浓眉黑脸大胡子汉子:“叔叔,你在哭还是笑呢?”汉子冲男孩又笑:“当然在笑了。”男孩指指他脸上的水渍:“怎么像是哭了呢?”汉子笑:“叔叔太开心了。”男孩问:“太开心了?”汉子点点头,不再吭声,男孩问:“太开心了就会哭的么?”

    汉子看着头颅不语,男孩又问:“叔叔,你知道么?他可坏可坏了…”

    正说着,给女人拉过去,屁股挨了一巴掌:“别烦叔叔了!”女人回头笑笑:“这孩子整天问东问西的,不好意思啊大兄弟!”

    赵家公子笑笑:“孩子么。”俯身轻问:“聪娃,几岁啦?”

    男孩挺起胸:“六岁了!”

    ……

    转眼匆匆几天。

    夜。

    又飘了雪。

    怡春楼前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如梭,新年的喜庆还未从人们脸上褪去。

    虽是有雪轻落,由于无风,也不显太冷,反是添了些温馨浪漫之情,长街之上,大红灯笼连成一线,摊贩叫卖声片刻不绝。

    怡春院。

    座落于开封外城。

    被公认为开封青楼第一坊好多年了,由怡春楼和楼后大院里二十几个起着不同雅号的小院组成,怡春楼的姑娘面对大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小院里的则都是怡春院的极品,每夜需竞价摘牌,每位姑娘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身世技艺,有懂诗词歌赋的才女,有通晓韵律的大家,更有出身名门曾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与新来靖边侯的独女相比,都失了风采。

    赵家小姐很小年纪便被公认为京都第一才女,难得出落的极为秀美,举止更是淡雅,又是大将军之女,这些年京城稍有权势的人家,几乎都上过门或明或暗的求过亲。

    赵家权势一夜间灰飞烟灭后,虽说赵女顶着卖国贼之女的臭名,其初夜仍是几天便给抬到十多万两,如今更是给炒到近四十万。

    似在折磨着众人的好奇心,这位小姐的初夜一拖再拖。

    随着价位蹦跳着节节高升,坊间对她的议论反而多过其父。

    ……

    夜下。

    怡春院东南角一处独院,室内一盏孤灯,赵家小姐独坐在桌前,脸色静谧,正盯着烛火发着呆。

    怡春楼方向不时传来醉歌笑语声,更衬这处寂寥。

    这处院落除了院门处两个护院人外,再无他人,与其它独院并无二致。

    如从怡春楼阁楼向这边看,又足够心细,会发现紧靠这处院落的小巷对面,两家住户全是灭着灯,偶尔有人影悄声出屋,走向茅房方向。如再心细些,向远处再看,会发现巷角客栈之中,一处漆黑小屋,每隔半柱香工夫,会亮一会儿灯,只两三息,转而又是一团漆黑。

    这一刻,小屋内灯火再起,对之相呼应,对面怡春楼阁楼也起了光,窗纸后,烛火上下左右缓缓晃了几晃。

    看到对面信号,小屋内窗前一人灭了烛火,手重新抄到棉衣袖口里,抖着脚,俯身透过窗纸上的小窟窿接着盯向小院,这时,身后传来推门声,这人也不回头,喃喃:

    “老孙,你/她妈撒泡尿要撒到天亮么?”

    话音已落,却不见回声,呆了一下,急急拿出手,去取身边单刀,又听后面脚步声大急,几步已到身后,这人虽已取刀在手,却是顾不得拔,纵身向一侧扑去,身子刚拔起,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软了。

    黑暗里,一人轻轻合了匕首,静静出了小屋。

    半柱香后,怡春楼阁楼里轻轻两响,正是人垂死前的哀鸣,透过窗棂,沉到雪夜里。

    ……

    怡春楼。

    大堂。

    人声沸鼎中,一富家哥浑身酒气从楼上下来,跌跌撞撞向后院走去,在门处给拦下,一人恭恭敬敬道:“公子,怎么没妈妈领着?”

    却给推了个趔趄,唾沫溅了一脸:“我用你妈领?!”

    富家哥亮了亮手里牌子,也不理那人看没看清,满嘴酒气又骂:“这可是潇湘馆!瞎了你的狗眼!一夜三百银呢,你这穷鬼耽误的起么?!”骂声里已踉跄走远,盯着他背影,那门卫咬牙轻骂: “操/你妈,有钱就了不起么!生儿子准没屁/眼!”另一门卫轻声安慰道:“庄哥,这种酒囊饭袋,跟他计较什么?”

    富家哥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去了大院东南角,离院门尚有十余步,两护院刀已出鞘,一个抖抖帽上雪,喝道:

    “站住 !”

    富家哥却似不闻,边走边喃喃有声:“青缘,我来啦…”

    一护院听此,收了刀,上前拦住:“这位公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潇湘馆!”富家哥把他手打开,喃喃:“操/你妈!不是潇湘馆,难道是你家!”喃喃又骂:“你妈我可没兴趣!”护院顿时冷了脸,掏出腰牌,在富家哥眼前亮了亮,压了声音阴阴/道:

    “西衙的!识趣的话就快滚!”

    “滚你老母!”

    富家哥大怒,一巴掌扇去,扇了个空,身子一歪,正是要倒,忙回手拽了护院衣领,止了跌势,喃喃又骂:“敢让本公子滚,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你给我等着,我明儿就…”护院给拽了领子,连挣了两下,却是没挣开,压了怒气回头喊:“老吴,帮我把这狗东西拖走!”

    “你吃屎的啊,这么个…”

    老吴合了刀悠悠走来,声音一顿,住了脚,他前面两人似都给定了身,也无半点声息,愣神间,那吃屎的忽的飞了起来,向自己撞来,老吴一惊,闪身让过,身形未定,一身影已扑到近前,老吴脸色大变,匆匆拔刀,拔到三寸二分处,脖子一冷,手一软,刀连着鞘掉到雪里。

    老吴捂着脖子踉跄着连连后退,大瞪着眼,瞳孔里富家哥正俯身掏着“吃屎的”的腰牌,“吃屎的”脖子上正深深一道血痕,应该跟自己脖上的长短深浅相仿。

    恍惚里,老吴摇晃着原地转了一圈,喉咙里丝丝几语,不甘的倒了地。

    ……

    屋内。

    烛火烧着杂质,轻爆一声,赵静晨身子轻颤了一下,又两响敲门声,身子再颤,听门外一人轻道:“姐,快开门!”

    赵静晨呆了呆,霍的从椅里窜起,上前抽了门闩。

    风起雪花急,一个闪身进了屋,合了门。

    手里两衣、两刀、两草帽、两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