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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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世间疾,少人知

    mon aug 29 00:01:37 cst 2016

    开封街。

    午阳下。

    “操,听说了么,上官大才女要嫁赵家那要饭儿子了!”

    “操,真是鲜花插了牛粪!”

    “操,有个好爹真好!”

    将军府书房。

    上官痕雪捧书轻声念着,赵家公子握笔缓缓写着,毫无羞愧之色,应是没感知到街上的操声。少女忽了住了口,皱了眉:“错了,错了…哎呀,错了的!真不知静晨姐怎么教的,这个字绝不能这么写,会让人笑话的!简写字是给下人学的,那门里要填东西的,愣着干什么,快填啊…哎呀,真是笨死了…”俯过身:“来,我把着你写。”

    两人正纠缠着,小柔进门,撅了嘴:“天还没黑呢!…少爷,将军回来了,让你过去!”赵家公子呆着不动,小柔上前拉他,暗暗在他手腕处狠狠掐了一下,赵家公子再呆:“小柔,这是干嘛?”小柔装无辜,不打自招:“我没掐你啊?”笑笑:“少爷,还记得我名字啊?”

    大堂。

    赵起一身闲装,待少年坐定:“沐风,跟痕雪道个别,收拾下东西,明儿跟我去西北。”

    ……

    夕阳斜。

    皇城。

    后宫。

    淑怡贵妃呆坐在镜前,外屋宫女应门声把她惊醒,慌乱着摸了摸脸,转眼一幅端庄淡漠模样。谨萱公主也不敲门,开门气呼呼问:“娘亲,听说臭要饭的爹又回京进宫了。”女人皱眉:“跟你又没关系。” 熊谨萱又问:“听说当初父皇赐婚的时候,臭要饭的爹似乎不太愿意的。”

    女人不语,熊谨萱问:“不是么?”

    女人叹口气:“萱萱,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不正合你意么?再说那婚事不也如你意取消了么?”熊谨萱问:“娘亲,当时你在场的么?”女人点头:“有什么关系么?” 熊谨萱拧了眉:“娘亲,怎么不早跟我说?”女人说:“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说了你不更不愿意的么?”

    熊谨萱撅了嘴:“谁说没关系!你要说了,我就偏不如他意,说不定就同意了!”

    女人盯着她不语,少女摸摸脸:“娘亲,怎么啦?”

    女人摇头:“萱萱,你这也是大姑娘了,不能老耍性子,这关系到你一辈子大事,不能这么儿戏的。”熊谨萱摆弄着指头:“娘亲,父皇大你那么多…你当年入宫不是儿戏的么?”女人不语,少女轻声又问:“娘亲,你喜欢过父皇的么?入宫前,有没有什么老相好啊?”女人沉了脸:“出去!”熊谨萱呆了呆,忙求饶:“娘亲,开玩笑的!”女人缓声说:“萱萱,你出去,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好么?”

    “娘亲,你怎么啦?”

    “娘就是有些累了。”

    “改天就改天!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

    “萱萱,我真是累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娘亲,你怎么就不懂呢!光是我不同意,那是我不要的他,现在好象是他不要的我一样,能一样么?”

    “就算你对,那你到底想怎么算?”

    “我不就为这个才来问娘亲的么?!”

    ……

    夜浓。

    方语凝沐浴回屋,对镜梳着头:“这一走沐风婚事怎么办,还想找个好日子赶紧把婚事办了呢。”赵起皱眉道:“语凝,这事你办的有些鲁莽了,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女人呆了呆,看着镜里男人:“你不喜欢痕雪?”赵起说:“既然定下来了,就这样吧。”女人扭头问:“修文,我作错事了?”赵起摇摇头:“痕雪这姑娘确实不错。”女人笑:“那是,我眼光还会差?…大夫说沐风脉相过旺,体内虚火过多,这还想让他们早日拜堂,阴阳调和一下呢。”

    赵起皱眉:“胡扯!什么脉相过旺,那是在家闲的,去军营吃吃苦就好了。”女人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沐风受了十多年的苦,这刚…”赵起说:“你这是妇人之仁,这么惯沐风,早晚会害了他。”女人点头喃喃:“最近这满城的流言蜚语,出去躲躲也好…可你把儿了带走了,皇上放心?”赵起笑笑:“成宗知道,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女人打他:“撒谎!…修文,没发觉你闺女有什么不对么?”

    “什么不对?”

    “最近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别乱想了,咱们闺女什么时候让人操心过?”

    女人呆了会儿,摇了摇头,笑笑说:“去看沐风收拾的怎么样了吧?”

    琴声弯过几弯,跃过窗沿,轻轻敲着后院。

    厢房内,小柔抚着琴沿:“少爷,这叫长思曲,知道什么意思么?”赵家公子站在窗前,摇摇头,小柔皱眉:“笨死了!…意思是你在那边要常想着我!”赵静晨静静进屋:“小柔,我要跟弟弟说几句话,你能…”小柔撅了嘴:“我还没说完呢!”仍是乖乖拿了琵琶出了门,片刻后,门又开,探着小脑袋:“用不用帮你们把窗关了啊?”

    待轻笑声给门夹了之后,屋里静了下来。

    赵静晨走到窗前,把手里物件递给少年,盯着他脖间绳线,那是上官才女送他的定情信物:“知道弟弟已经有了,挂两个也太累…做完有些日子了,本想弟弟生日那天再…收下放着吧,用不着挂的。”解释说:“照书上样子做的,据说能让人死后重生。”少年接了,赵静晨轻声又说:“记得给家写信,每天抽些时间练练字。”

    赵家公子盯着手里挂坠不语。

    赵静晨笑笑:“小弟,你又高了。”

    这时,院边屋角灯笼下现出两道影子,慢慢拉长,一道忽的顿下,另一道跟着也停了。

    赵起回身问:“怎么啦?”方语凝盯着窗前姐弟两人,皱眉问:“修文,静晨会不会知道沐风不是咱们亲生的?”

    ……

    日头从云层钻出,晨雾渐渐去了,城西,官道两侧麦田已全黄,穗子随风轻荡着,是个难得的丰收年。远处,两老农踏着早露,默默锄着地,破草帽碎着几个窟窿,几滴阳光洒到脸上。

    路尽处,赵家公子勒马回身,远远送行人群里,上官才女正扑在赵家才女胸口,耸着肩膀。

    靖边侯一行三十余人,四五十匹马,一路向西。

    行到黄昏,在一处驿站住了下来,由于人困马乏,下一天又要起早,草草吃了饭大家就去各自房间歇息了,赵家公子则给叫去赵起房间。

    赵起冲一边萧瀚点点头:“子渊,先出去吧,我跟沐风单独聊会儿。”

    萧瀚不动,赵起盯着他,轻说:“我要跟儿子说会儿话!”萧瀚犹豫一番,上前取了赵家公子腰间佩刀,悄声出了门。

    待少年坐定,赵起递过厚厚一线装书,并无书名,再翻内页,里面全是手写,字算不得飘逸美观,却刚劲有力,另有一番风采,像用刀剑雕刻而成,一笔一划线条清晰,显是费了番功夫,有些地方还配了插图。

    赵起问:“跟你姐姐学了那么多天,能读通吧?…前阵子写的,总结了前朝一些兵法书籍,又添了些自己感悟,今日送与你,闲余时间多看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就此一本,别弄丢了。”顿了顿又说:“千万别死记硬背,也别当什么圣训,最好能从中参悟出自己的东西来。”

    沉默片刻:“沐风,你萧伯说你跟人学过武?有没有与人真刀真枪的厮杀过?”少年说:“用过真剑,只是比武,点到为止…算的么?”

    赵起摇头笑笑:“那种武不学也罢!江湖里那些个把戏,无用套路太多,只顾潇洒漂亮了,战场上一点用处也无的…又什么规矩,什么点到为止…”又摇头:“依我看来,出刀就需决生死,哪有什么切磋之说!再说,光凭点武勇也没甚用处的,沐风,你要多学带兵之能,大丈夫当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即便不能开疆拓土,如能为国镇守一方,保百姓一时安宁,也不枉此生了。”

    ……

    一行人马,且行且歇,一路无风无雨,所行甚快,又行几日,擦过洛阳城,沿黄河岸,继续向西。

    这日近午,经过一捷径小路,远远树荫下零零散散躺坐着群人,衣衫褴褛,有男有女,或老或少,近百人,一妇人正敞着怀,给襁褓里婴孩喂着奶。闻到马蹄声,那群人愣在原地,片刻后,呼叫提醒着,向树林深处窜去。只两三息,树荫下已空无一人,只余担子、被褥一类的东西,想是仓促间也顾不得带上,破筐边谁落下的两只陶碗在斜坡上犹自翻滚着,磕了石块,霍然停下,一只口朝上,一只朝下,也不知碎了没有。

    一片寂静里,忽的几声婴孩啼哭从林间传来,又霍的给人捂死。

    赵家公子扭头看向旁边护卫,虽然人马行进间,禁止相互言谈,还是不由轻问:“王大哥,这怎么回事?”

    那护卫名王骞,已跟赵起多年,显然对此早见怪不怪了,神色毫无异样,回头看向赵起,见他点头许可,俯过身:“他们以为咱们是此地的官兵…他们应该是从西边逃荒过来的。”

    “跟这里府军又有什么关系?”

    “沐风,你有所不知…为了维持关外人口,朝廷有规定,以这里府州为界,百姓只可向西迁,如向东,须要有所在地官府的文书证明,证明是因为实在没生路才走的。”

    “他们无的么?”

    “官府不可能开的…百姓在他们治理下,活不下去了要走,开了不等于打自己脸么?沐风,知道这些灾民给府军抓到了会怎样么?”掌沿抹了抹脖子:“按朝廷条例,他们职责本应是押送着把东移之民遣返的,如有不从反抗者,再杀无赦…可护着一干男女老少返乡,那是很费工夫的,多数情况,不管反抗与否,直接驱到无人处,一并杀个干净!”

    赵家公子乞讨多年,见识过各种样式的欺压,这种还是第一次听说,愣在那里。

    王护卫解释说:“沐风,我想那些府兵也是没办法,如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过去了,让朝廷收到东面州府的上奏折子,他们差事也就不保了。”

    赵家公子喃喃:“那就可以随便杀人?那些女人孩子,他们也能下得去手?”

    王护卫苦笑:“杀得习惯了,麻木了,没什么下不去手的。”摇摇头:“听说有些甚至都杀上了瘾,杀出了乐趣。”

    说话间,人马穿过树林,又见前面路边卧着一女人,一男孩呆坐在她身侧,形若竹竿,却是不跑,瞪着眼,神色麻木看着他们。从两人身边经过,赵家公子见女人仍躺着不动,不似睡着的样子,四下看去,众人皆如无视,显是见惯了如此场景。

    又行了十几米,赵家公子勒了缰绳,由于左右前后都有护卫,不好调头,索性下了马,向两人走去,赵起呆了呆,高喊:“沐风,回来!”

    赵家公子却似不闻,脚步一刻没停,赵起跟一边护卫示了示意,那护卫驱马上前,赶在少年头里到了孩子身前,上下仔细搜摸了一番,回头冲赵起摇摇头。赵家公子探了探女子鼻息,再见她身子已僵直,显是死去多时,身上无外伤,应是死于病饿,呆了片刻,扭头问:“她是你娘么?”男孩不语。

    赵家公子又问:“你爹呢?”

    男孩木着脸,盯着他,仍是不吭声。

    赵家公子四下看了看,拉起男孩胳膊:“跟我们走!”

    男孩紧拽着女子衣襟,不起。

    赵家公子回头喊:“大牛,来帮我把人埋了!”说着拔了佩刀,在一边泥地上挖将起来。

    大牛听到呼声,也不请示赵起,立即跃下马,一瘸一拐跑了过去。

    大牛得赵起许可,随他们一起去西北,由于是头一回骑马,不得要领,腿间也嫩,经过这些天的奔波,大腿两侧早已磨出了血泡,加上腿原来就有些跛,这时匆忙间步伐更显蹒跚。

    两人默声挖着土,赵起厉声又喊:“沐风,这种事不归咱们管,也管不过来!”

    大牛呆了呆,见赵家公子仍不管不顾挖着,也闷下头,接着挖起来。

    赵起皱皱眉,冲几个部下点点头,示意他们上去帮忙。

    八九个人一齐动手,虽无趁手工具,也很快挖了个浅浅的坑,硬把男孩从女人身上拽开,草草埋了,也不知能不能防得野狗的进食。

    看少年把男孩抱上马鞍,赵起微微摇头,挥了挥手,示意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