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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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马蹄踏过石板街道,稳稳停在护国寺大门口。

门口已有僧人候着,武琉煜一下车便被他迎至门内,福平随后一步,四下看了看,进去之后顺手将门关紧。

穿过空旷的后院,几个回廊之后,僧人在一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恭声对武琉煜道,“正是此间。”随后便上前敲了门,听门里传来脚步声便离开了。

开门的是王贵太妃。从门缝里见是武琉煜一眼,才大拉开门,让他们进去。

小院子极其简陋普通,王贵太妃领着他们穿过小前院,停在最靠里一间屋子前,武琉煜面色沉凝,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随即推门走进去,王贵太妃跟着进去,福平自觉地留下守在门口。

一进门便是浓郁药味。

屋内摆设也极其简陋,一副桌椅便是床榻。床榻上此时躺着一个人,双眼紧紧闭起似是昏睡,常年健色的面容此时也蒙了一层青白,看上去十分虚弱。

——正是这数月来被人苦苦寻找的席元帅。

武琉煜在床边站了片刻,白皙手指握起又松开,低声问王贵太妃,“可看了大夫?”

“看了。”王贵太妃回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体内的毒比较烈,我找到他时立即就用百毒丹给他解了毒,但拖延时日太长,只能保住命,一身武功是废了。”

武琉煜微微拧了眉,“日后身体可有影响?”

“不清楚。”王太贵妃摇摇头,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能再动武,今后无法再为朝廷效力了。”戎马一生的元帅失去武功,雄鹰被折去了双翅,说是可悲,却又觉得讽刺。

武琉煜顿了下,温声道,“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

王贵太妃瞧他一眼,“皇上就没有其他想问的?”

武琉煜回看向她,沉默了一会儿,道,“王姨为何回到了淮昌才告知儿侄找到了元帅?是途中遇到了什么事吗?”

王贵太妃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道,“并非不想告知皇上,而是找到元帅时他太过虚弱,随时会殒命,我怕消息走漏会引来祸端,便擅自将他生还的消息隐瞒下来,等安全稳妥之后才传了信给皇上。”

“辛苦王姨了。”武琉煜声音轻缓,“那王姨可知席元帅中的是什么毒?出自何处?”

王贵太妃想了想,“是一种叫‘琥珀’的毒药,具体产自何处,目前尚未查清。”

“那便交由儿侄去查吧。”武琉煜声音温和,随即又问道,“王姨找到元帅时,他身在何处?身旁可有他人?”

王太贵妃似是回忆,“我是在风仓山里的猎户家中找到的他,当时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据猎户之言,是他在山中打猎时无意间看到有人躺在地上,见还有气息就救了他,到我去时一直都在昏迷中。而猎户我事后也调查过,确实如他所言常年居住深山,认不出元帅很正常,应是没有问题。”

她看向他,道,“不过,风仓山位于容城往南千里,若是大滇将人掳走,为何不将人带回大滇,反而将人丢弃在深山里?”

武琉煜想了片刻,道,“元帅出事时容城接连大雪,若是直接将人带回大滇,路上遭遇风雪,很容易就会被追上。”元帅出事,首先联想到的是大滇,自然也会向着大滇的方向追击过去,“他们应也是想到这点,所以才取了迂回之法,将人藏匿于大武境内,好躲过搜寻。”元帅出事之后,琉渊派去大滇的探子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原是元帅根本就不在大滇境内。

王太贵妃却依旧疑惑,“既然他们费尽心机劫持到人,那为何最后又将他丢弃在深山之中?若不是猎户凑巧碰到,估计现在他已是一具尸体了。”费尽心机劫持到人,又弃之山野任其灭亡,为何就不当场格杀?

武琉煜道,“王姨找到元帅时,应是春分过后吧?”

王贵太妃愣了愣,随即恍然,“皇上是说,元帅殉国消息一出之后,他们是觉得元帅失去了利用价值,故而将他遗弃?”

“大致上,应是如此。”

其实,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元帅失去了武功,但起码人还活着。武琉煜起身向王贵太妃拱手,诚恳道,“此次劳烦王姨长途奔波将元帅寻回,儿侄谢过王姨。”

“本是我该做的,皇上这声谢可不敢当。”王贵太妃露了些笑,望他半晌,道,“不过元帅暂时还不会醒,等醒了我再知会皇上,皇上今日便先回宫吧,这般滞留宫外恐怕会招来耳目。”

武琉煜看了席元帅一眼,点头道,“下次我会偕同怜心一同过来。”

王贵太妃却摇了摇头,道,“元帅醒时交代过,说他生还一事只须皇上一人知晓便可。”席元帅已殉国,若再度生还,怕又是一番风波。

武琉煜心中自然也明了,点点头算是应了。

“至于我回到淮昌的事,也请皇上暂时向怜心保密。时机到了,我自会去找她。”

王贵太妃送他出门,看着他慢慢离开,缓缓叹了口气。

回到宫里已是午后。

武琉煜脑中思绪纷纷,可看着御书房遗留下的朝事,也不得不将那些烦乱思绪摒开,等处理完妥,夕阳已不剩余晖。

福平奉上一杯茶,低声道,“皇上,下午昭沁宫差人过来说,燕贵太妃在宫里备了晚膳,请皇上过去。”

武琉煜抿了一口茶,温声回应:“知道了。你让人去椒淑宫说下,晚膳就不过去了。”

“是。”

福平出门吩咐的间隙,武琉煜看了眼天色,离晚膳时辰也近了,逛着过去估计正好赶上,便也跟着起身往外走。

兴许是席元帅生还,心中积压的石头终于能放下来,此时走在宫里那些小道上,见初夏季节满目葱郁,连吸入的空气都满含草木清香,只觉得心情顿然轻松几分。

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武琉煜不喜宫内那些繁文礼节,便给福平打了眼色,两人转身回避到侧边上的草木后。

声音慢慢靠近,是两位宫女在说话。

“听昭沁宫那边的宫女说,贵太妃有心让席二小姐也入宫伺候皇上呢。”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因为席元帅殉了国,皇后没有了家族势力,让席二小姐进宫巩固皇后之位,就像皇太后和贵太妃那样。”

“可我听说的同你不一样。”那宫女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倒听说是皇后入宫这么多年都没为皇上生下一儿半女,多半是不能生,所以只好让皇后的妹妹进宫为皇上生育子嗣,也不会威胁到皇后的位置。”

福平脸色顿沉下来,正要走出去训斥,武琉煜伸手拦住他,细长手指按了按唇瓣,示意他不要作声。

宫女们的声音还在继续。

“皇后不是不能生。”那宫女说道,“是皇上到如今都没有和皇后圆房,皇后能生得出来才怪。”

“不会吧?皇上和皇后成亲都快五年了,都还没有圆房?!”惊诧的声音,随即又道,“之前我听在东宫伺候的宫女说起过,皇后好像在入宫之前和渊王爷有过一段纠缠,指不定皇上是知道了此事,所以嫌弃皇后也说不定。”

“要真是嫌弃,皇上还会对皇后那么好?你见过哪位皇后能穿着武服在宫里来去的?见过有哪位皇上陪着皇后为臣子守三日之丧的吗?”

“既然这样,那皇上为什么不和皇后圆房啊?”

“谁知道呢,这种事也只有皇上自己知道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快些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行,那快走吧。”

谈话声渐渐远去。

武琉煜从草木后走出,一脸深思的表情。福平望着两宫女离开的方向,一脸森冷,随即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地瞅他一眼,轻唤道,“皇上?”

武琉煜看他一眼,“都知道母妃要说什么了,还需要过去吗?”

福平一脸为难,“皇上,指不定贵太妃是说其他事呢?”

“那走吧。”

武琉煜面上极其平淡,可内心里,好不容易轻松一些的心情又再度沉凝。

昭沁宫里果然备了一桌子菜,都是他喜爱的菜色。

燕贵太妃坐在桌边望着他,眉目盈盈,“过来得正好,这菜呀刚上齐,快过来坐。”

武琉煜在她身边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温和笑道,“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让母妃亲自下厨。”

“自然是好日子。”燕贵太妃开门见山,柔声道,“不知怜心同你提了没有,母妃甚是喜爱怜惜这丫头,希望她也能留在你身边伺候着,往后啊,怜心在后宫里也能有个伴。”

武琉煜笑了笑,“母妃要是真喜爱怜惜,收她为义女便是了,留在身边贴心,也能陪陪怜心。”

怜惜没有皇室血统自然是不能被皇室认领义女,他这样说,无非是将她的话当成了玩笑来回应。

燕贵太妃果然嗔了他一眼,道,“母妃可没有与你说笑,这件事,怜心都同意了。”

闻言,他倒是一愣,“怜心同意了?”

“这么好的事,自然是同意了。”燕贵太妃轻轻地笑,“那你呢?若是同意,母妃就一直让她留在宫里,不回元帅府了。”

武琉煜却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都没有声音。

燕贵太妃推一推他,“想什么呢?你到底同不同意?”

武琉煜轻微拧了眉,温声道,“席府丧事未过数月,席怜惜又未及笄,母妃此时提及此事,实在有些不妥。”

燕贵太妃听他这样说,悠悠地叹口气,道,“这些母妃哪能不知。母妃本也不想替你擅自做主,可母妃若不这么做,不替你想着些,怜心这位置又能坐稳多久呢?难道要让母妃眼睁睁看着她失去后位吗?”

怜心已不是元帅之女,如今席氏溃散,怜心一无家族势力,二无子嗣,能稳坐皇后之位多久?若是怜惜进了宫,有幸进了贵妃位,兴许还能在后宫之中为怜心争得一些地位。

武琉煜顿时感觉头疼,细长手指揉了揉眉心,轻道,“母妃过虑了,怜心是父皇下旨钦点的皇后,岂是说废便能废的。若母妃真是担心,席怜惜及笄之后,儿子为她选一门好亲事,总比这后宫要好。”

“说到底,你就是不肯。”燕贵太妃望着他,眼眶忽然泛了红,“我本想着你不与怜心圆房,是你顾忌着琉渊,这点母妃能体谅,也不逼你,可怜惜总没有让你有所顾忌了吧,那为什么她又不行呢?”

武琉煜沉默。

燕贵太妃眼泪一滴滴滑下去,“煜儿,你实话告诉母妃,你不肯纳妃,也不肯要子嗣,究竟是为什么?”

武琉煜却是垂下了眼,低声道,“儿子不孝。”

说完,也不顾燕贵太妃何种反应,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草丛里有蛐蛐的鸣叫声。

福平默不作声地提着琉璃灯照着路,武琉煜步伐缓慢而沉稳,回寝宫一路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寝宫门口,席怜心早已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冲了过来,“皇上,怜惜的事,你没答应母妃吧?!”

他凝望着她一会儿,等她满面焦虑再度询问时,轻轻笑起来,温和道,“既然害怕怜惜入宫,你又为何答应?”

席怜心大大白了一眼,“母妃问起,我敢不答应吗?”随即又紧张道,“你没答应吧?”

武琉煜面容被琉璃灯照得柔和,道,“没答应。母妃气得不轻,明日你记得替我去哄一哄她。”

席怜心顿时按下心来,一拍胸脯,“交给我吧~”

他微微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她神秘兮兮,“不告诉你。”

他好像也不好奇,一边往寝宫里走,一边问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晚膳用过了吗?”

席怜心撇嘴,“听说你去了昭沁宫,我都担心死了,哪还吃得下,现在都快饿死了。”

福平闻言,躬身退了下去。

这一顿饭,席怜心自然吃得分外香,狠狠大吃一饱后抹抹嘴便走了。

而她一走,他就放下了筷子,吃进去的饭都梗在胸口,再无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