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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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粗野和粗鲁

我之所以,以前干什么什么都会成功,是由于我干什么,都买来什么方面的书籍来研究它,而赶马车,是个粗活,实在不需要用什么心思和书籍来研究它。也没有研究赶马车的书籍,赶马车,如果还需要搬书本来研究?岂不成为笑谈,赶马车需要的是实践。而这实践中得来的结论多半是有粗鲁和粗野就行了。

    第一天赶马车,我真不知道如何和大骡子大马打交道,我时常看到的是,它们从圈里出来就是扬起钉着铁掌的双踢,互相踢打,如果那铁掌踢在人的头上,肯定会把人踢死。我平时特别害怕它们,躲得都是远远的,现在,却要让我近在咫尺的去天天与它们打交道,我实在发憷,可君命难违,又不能不去。

    队长还算通情达理,他以前也当过车把式,第一天,是他交我如何把驾辕的骡子从圈里招出来,如何把它套上车的。我在队里的田间地头实践了一天赶马车,第二天,队长就要我去几十里地远搞副业,活儿是到三十多里地远的南山根儿去拉石子。

    我跟队长说:“我刚赶车,你就让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出了问题怎么办?”

    队长说:“有什么问题可出的?”

    我说:“牲口趴蛋了怎么办?到了大坡子牲口拉不上去了怎么办?”

    队长说:“这三个牲口很好使,不会出问题。”

    因为我这是第二天赶车,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这三个大牲口是生产队的半份家当,我又想起了那个把马打死了而被判刑的生产队长,如果出了闪失,我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我继续跟生产队长对囔不愿到那么远去搞副业。生产队长在我的顽抗下让了步,最后说:“这么着吧,我找一个别的队的老车把式,带着你,你和它一块儿去,一块儿回来,有什么问题我嘱咐他,他会帮助你,这样总行了吧?”我虽然还很不情愿,但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头一天的晚上,我找了队长告诉我的那个老车把式,老车把式告诉我,早起几点套车,套完车后,让我赶着车上他们饲养室去找他。因为第二天要起五更,六点就要套车。我回家早早的就去睡了。

    冬天的六点,还是满天星斗,媳妇第二天要去干活,黑天还要奶孩子,做早饭,每天都是妈妈,妈妈四点半点就起来了,做的饭无非是窝头贴饼子,我吃了一点儿,又带了一点儿,迎着满天星斗,穿上队长发给我的十一斤重的老绵羊光板子皮袄,带上我的三块瓦儿绵羊皮帽子,夹上赶车的鞭子,推开屋门就奔了队里的饲养室。

    饲养员早已把牲口们吃的料豆子煮好了,我往布袋子里灌了一些料豆子,又往麻袋里装了一些草,我提起这两样东西放在马车的车厢子里,又从饲养室的水缸里提了一桶水出来,把水放在饲养室门口。然后就是到牲口圈里去牵牲口,先牵出的是驾辕的大辕骡,把它拉到水桶前饮了它,然后牵着它把它套在马车上,接着到圈里牵出两个拉梢子的小骡子,饮了,然后把它们两个套在辕骡前边的套里,三个牲口都套好了,我就拿上鞭子轰着牲口哐当哐当赶着车走出了饲养室。我赶着马车到了哪个老车把式生产队饲养室的门外,把车停下,我到饲养室里去找老车把式,老车把式看到了我,说:“我正念叨你呢,你来了,好,咱们走。”他吆呼着牲口从饲养室走了出来,我尾随着他,上了大道,他一屁股颠上了马车,我也学他颠上马车,坐在辕骡屁股后头的车沿上,扬着鞭子,嘴里不断的吆呼着:“驾!驾!嘚儿!喔!喔!”走在了向南山去的大道上了。

    南山黑洞洞的,山越走越近,而越黑,要不是有那三个牲口踢踢踏踏的掌声,和前边那挂马车的车把式忽闪忽闪烟袋闪着的亮光,黑洞洞的大山,瘆得我真不敢往前继续走啦。

    东方越来越白,忽然大亮,大山的轮廓清晰起来,过了一个村子,下了一个大坡子,下边就是大河槽,这是千百万年行成的河槽,河槽有一里地宽,只有到了雨季才有水,那也是到了下大雨的年份,而下小雨的年份,即使是雨季有水也是不多,大部水都从地底下的砂石层流走了。附近社员到了冬季就到这里筛石子,河槽里,筛了大大小小马蜂窝一样的坑,坑边有着一堆堆大小一至的石子,这些石子附近的生产队用马车拉到南口火车站,挣一些脚费。

    我到了一个砂子坑旁,找到了筛石子的人,说好拉他们的石子。我把马车褪到石子堆旁,拉上车闸,从车厢子里拿下喂马的铁槽放在辕骡头下,往马槽里倒上草料,把拉梢子的两头骡子牵了过来,三个牲口低头吃起了草料。它们吃着草料,我就忙起了我工作,我的工作是用哪个大方锹吃力的一锹一锹的往马车的车厢里装石子,一锹石子有三四十斤,一忽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一车石子有两吨三四,要一个小时左右装完。装完了石子,把牲口吃草的铁槽和吃剩下的草料往高高耸起的石子车上用绳子煞好,然后就是赶着牲口拉着石子行进在哪坎坷不平的河槽里了。

    我紧紧的跟着带我来的那个老车把式的马车,不敢丝毫拉下。我最担心的是从村里下到河槽里的哪个大下坡子,来时是下坡子,回去是上坡子了,又拉着满满一车石子,要是拉不上去可怎么办呢?

    我焦急的喊着:“大叔!您不要先走!等等我!”他说:“你不要着急!你把车停在那里!等我上去了!我下来和你一块儿把车赶上去!”我把车停在了大坡子下,他牵着他的辕骡的缰绳前倾着身子,斜视着辕骡和梢子,扬起鞭子在空中晃动着,嘴里不断的吆呼着:“嘚儿!喔!喔!驾!驾!”他拉着一车石子的马车,很快就上了哪个大坡子。他把车停在了坡子上,拿着他的鞭子走了下来,走到我跟前,把我马车的车闸松开,然后就是一阵吆喝,摇着鞭子,瞅哪个牲口不使劲,照着它的屁股“呯!”的就是一鞭子,那个挨打的骡子洼下了腰四条腿拼命的挠地,就这样,一车石子很快的就拉上了大坡子。

    我们赶着马车穿过了那个村子,转了一个弯儿上了一个小坡儿,就上了马路,然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大道,赶车的从此就消停了。

    带我的哪个老车把式赶着马车在我前边走着,一忽儿,他手拉着车梆箱混身一纵登上车桅杆,他把两脚撇开一脚蹬在一个车桅杆上,背靠在马车辕骡屁股后头的石子堆上,圈起了“大炮”抽起了叶子烟,老车把式如此就享福了。

    我也效仿他跳上了马车,两腿叉开两脚左右登在辕骡屁股后头的车杆上,我不会抽烟,也不敢抽烟,扬着鞭子,小心翼翼轰着牲口跟着前边哪挂大车踢踢踏踏的向前走,到上坡时用鞭把子敲打着辕骡的屁股,用鞭子抽打着两个拉梢子骡子的身子,到下坡时,拉拉马车的手闸。

    从拉石子的南山根儿把石子拉到北山根儿的南口火车站有三十里地远,等着过完了地泵,就把石子卸到站台上。往站台上卸石子也是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由于石子在站台上越堆越高,而马车要继续往越堆越高的站台上拉,而马车的轱辘底下又是松软的石子堆,往往车把式把牲口打的混身冒汗,也拉不上去,此时,要跟这里的负责人赔笑脸说好话,往下卸一点再往上拉。由于一个车堵住,其它的车都上不去,站台下,就排起了长长的马车队。使马车队排得长长的另一个原因,是到了这里还得检验石子质量,石子的质量,在这里检验的就是石子个头的大小。筛石子的人为了多筛出一些石子,有的故意把筛子眼儿拨大喽,或者筛子已经破损了却故意不换,使得石子大的超出了规定。往站台上卸石子,只有这里的负责人认可了才能卸,即使是认可了,负责人还会来回走动巡视卸车的人卸下的石子,当发现哪个车里边的石子和外边的不一样,卸了的车会让你再装上,拉走,如果这样,这一天就算白干了。只有在这里卸了车,负责人在你的小票上签了字,这一天才算有成果了。头一回赶马车搞副业,就这样过去了,头一趟还算顺利,以后对赶马车就不怎么畏惧了。

    赶马车出外的搞副业有很多项目,而大项目除了到南山根儿拉石子,另一个就是到到北山里里边去拉“半石”那要钻三四十里的大山沟,也要起那么大的“五更”拉半儿石时,货场已经挪远了,往北挪有一公里,要走一段过八达岭的马路,还要过一个铁路路口,过铁路路口的时候,赶车的须全神灌注,万不能把车误在火车道上。由于马路到了火车道道口就狭窄了,每到火车道口,我身穿着大白茬儿皮袄,脑袋戴着忽闪着耳苫的三块瓦儿绵羊皮帽子,会噌的一下子跳上马车,站在辕骡屁股后头的车杆上,扬起手中的鞭子,使劲儿的在空中摇曳着,扯起嗓子声嘶力竭的对牲口呵斥着,那副不屑一切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雄赳赳气昂昂的的样子,会引得那些到八达岭的老外们停下了轿车,伸出照相机的机头咔嚓咔嚓拍下一张一张异国他乡的风情图。我此时心里油然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赶马车搞副业,还有一种活儿,是顺着北山根儿往西走,走有五六里地,往北钻山,过了一个小水库,走十几里地,从西边的傍山路下到沟底,沟底有条小河,涉水往东去,再走一段上坡路,就到了东山根儿,这里有大块大块从山上轱辘下来的石头,这些石头,不是天然从山上轱辘下来的,是附近的社员打眼儿放炮从山上开采下来的。这种石头叫石英石,石英石是做玻璃的材料。南口有玻璃厂,把这些石英石拉到南口玻璃厂加工成石粉炼出石英水儿能做玻璃。

    我赶着马车爬山涉水来到了山里的石英石堆前,把马车褪好位置,让牲口吃上草料,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搬石头装车。装好了车,把草料收拾起,用绳子煞在车上,然后就是放开车闸,吆呼牲口上路,我小心翼翼的攥着马车手闸,掌握着马车往坡下走的速度,马车走到了小河里,小河里既有石头又有河砂,弄不好车就会误在这里,我放开了手里攥着的手闸,声嘶力竭的吆唤着,晃动着手里的鞭子威慑着牲口,三个骡子洼着腰竭尽全力拉着车往前走,忽然咕噔一下子车停顿了一下,辕骡骤然斜着身子向我撞来,辕骡的铁掌立刻踏在了我的脚面上,殷红的鲜血霍然从我的脚面上冒了出来,我脚面四周的河水立刻变成了红色,流淌的河水冲淡了冒出的血水,新的血水又从肉皮了蹿了出来。我顾不得这些,情不自禁回过头检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马车停了下来使驾马车的辕骡向我撞来。一看,原来在水中有一个被水淹没了的树桩子,车往上走时,是轻车,一蹭就过去了,下来时是重车,车下来,重力加速度下得猛,车轱辘稍微偏了一点,左边的车轱辘端端正正撞上了这个树桩子,左边的车轱辘被树桩挡住,停下了,而右边的车轱辘继续走,因而,马车身不由己,就往左转了,马车横了过来,辕骡钉着铁掌的蹄子就踩在了我的脚面上。

    我顾不得自己的脚,两脚趟在水里,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车弄了出来,那是夏天,我穿着一双塑料凉鞋,上了河岸一看自己的脚面子,有一个左右各一寸多长的三尖口子,翻开的肉已经被河水泡白了,血,早已经不流了。

    这里是荒山野岭,没有救治的地方,还有三个牲口拉着的马车里的一车石头,把石头卸了到南口去瞧踩伤的脚,回去没法向队长交代,只能赶着马车一瘸一拐向南口走,出了山,又走了十几里地,到了玻璃厂的石粉厂,卸了车,找到了厂里的厂医,厂医一看,翻开的肉已经溃脓坏死了,没法再缝合了,征求我的意见:“把骡蹄子踩开的这块肉剪掉吧?”虽然我万般不乐意,但也只得认可了,厂医一边剪我脚上的肉,一边说:“你是背兴好时气,这伤口离大动脉就差一点点,如果伤了你的大动脉,那时你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我听了厂医的话,仔细看自己的脚面子,可不是吗!伤口边上,左右各有一条青筋,我又暗暗庆幸自己。厂医给我剪掉了肉,扔在垃圾框里,给我的伤口上面涂了一些碘酒,又负上一块纱布,就完事了。伤口由于短了一大块肉,流脓滴水,有两个多月也没好……

    赶马车搞副业,一个人,三个大牲口,一天能给生产队挣十二三块钱,给我记一个一等劳力的公分,给我一个百分之五的提成。赶车还有一个最大的实惠,是有的人家,从南口买煤球,要我搞副业时从南口梢回来,卸了车,能管我一顿饭,管的饭自然比在家里吃的好多了。每当给人带东西,必然回来会晚了,以至天黑了,赶着马车,穿村过街,摇着鞭子,抽得呯嗙山响,哪三个骡子的十二只蹄子,挠在街上的石头道上,铁掌撞得石头火花四溅,也有一番壮观景象,我油然而生出了一种叱咤风云的感觉,我似乎成了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其实我手下管的不过是三头不敢反抗我的骡子。

    牲口有时会很可爱,你好好喂它,疼它,它也会实实在在给你出力,但有时也会气得你恨不能一刀宰了它。

    一次队里的活儿接不上了,马车停了十几天。当又有了活儿的时候,我去队里的饲养室套马车,刚一打开圈骡子的圈门子,那头驾辕的大黑辕骡走了出来,我像往常一样招呼它去喝水,它喝完了水,我招呼它去套车,它没有像往常那样顺溜,撒开腿就跑出了饲养室的院了,我吆呼它,让它回来,我越吆呼它,它跑的越快,我在后边追它,可它看有人追它,它跑得更快了,顺着大道一直向南跑,我追,它跑,我岂能追得上它,我兜了一个大圈子,它看看后边没人了,也不跑了,在麦地里吃起了嘎巴在地皮上冬天的麦苗。我绕到了它的前面,猛然给了它一鞭子,我的意思是轰它回家,它那里听我的话,撒开腿往别处跑,它跑了一段,看看我没在它身后追,又低头吃起了地上的麦苗,我又绕到了它的前面,给了它两鞭子,它又跑了,我又兜了一个大圈子走到了它的前面,给了它两鞭子,经过了这么几个回合,我又拦在它的头里,我又给了它一鞭子,它看看始终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终于往回跑了,它跑进了它的圈舍,我把它的圈门子关上了,拿鞭子抽它,它在圈里尥着蹶子,骡子圈小耍不开鞭子,我喝住了它,它也似乎知道犯了错误,乖乖的站住了,我走进骡子圈给它戴上笼头缰绳把它牵了出来,拴在院里的一棵柿子树上,用鞭子抽得它满身像水洗了一样

    我自幼听人说:“邻村有一个老车把式,能耐得很,把骡子圈门子一打开,吆呼一声,牲口就会自动走出来,拿着鞭子一领,它就会自动褪进车辕子里。而我使的骡子,没有这样,总得用人牵着。为何人家使的牲口那么听话,哪都是人**的,怎么**?离不了打,而这个骡子以前也没犯什么大错误,我总是舍不得打,而这次,追它,把我给弄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把我可气炸了,这一次管不过来,还会有第二次,天天如此,这活儿还怎么干了?今天我决心要把它管过来。如此就恨恨的揍了它一顿。经过了这顿揍,这牲口老实多了,我打开圈它的圈门子拿着鞭子一直它,它就走过来,我把鞭子搭在它的脖子上,它就会顺顺溜溜的跟着我走,我把它领到马车前,鞭子往后一直它就会自己褪进马车的辕子里,它再也不跟我闹套了。

    牲口啊就是牲口,怕的就是打。打,要会打,拿鞭子打,伤不着骨头,只是让它肉疼,我又想起了......的哪个人,它也是用鞭子打的,而马却死了,哪个马不是打死的,而是打马的人走了,它自个趄死的。不管是怎么死的,反正是马死了,打马的人是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