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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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妈妈

二姨就是这样死去的,二姨死了,姥姥亲生自养的闺女只有一个了,姥姥多么希望在她临终前自己的这个闺女能够守护着自己呢,我体会姥姥的心情,我也体会舅妈、舅舅的心情,但是家里的情况又是那样,我也不想让妈妈走,但是我又不能不让妈妈走。

    家里的情况,我没有敞明向舅舅舅妈说,家里是这个样子,我无脸向舅舅舅妈说,一是怕舅舅一家人瞧不起我们,二是怕舅舅一家人以后惦记我们。

    我把妈妈从姥姥身边拉到了没有人的外屋,悄悄的跟妈妈说了家里的事:“您必须明天得回去!我今天坐夜车回去向治保主任汇报您明天回去!”

    妈妈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妈妈知道那个治保主任的厉害,妈妈和我又回到了姥姥身边,妈妈和我望着姥姥,妈妈对姥姥说:“您看见了吧,您外孙子从家里来找我来了,家里有事,我不回去不成!我必须得回去!”

    不知姥姥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妈妈说的话,姥姥呆呆的看着妈妈,妈妈呆呆的看着姥姥,不管姥姥听懂还是没听懂妈妈说话的意思,不管姥姥愿意不愿意妈妈走,妈妈不走是不行的。

    妈妈的一颗心悬在两头儿,一边惦记着生她、养她、爱她、疼她将要永远离开她的“娘”一边脑子里又闪烁着那个刀螂着脖子楞锛着眼睛的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治保主任的面孔。

    生有预产期,而死期谁能说得那么准呢?而治保主任可不管那个,他批的假可是有数的,说批你几天就是几天!

    临走,妈妈跟舅舅说:“娘多会不死,你不要再叫我了。”

    妈妈没回来多少天,姥姥就死了。

    姥姥辛劳了一辈子,临终没有一个闺女守候在她跟前,这怨谁呢?按舅妈的说法,是怨姥姥自己,这是她自己造的孽,谁让她把自己的两个闺女许配给两个这样的主儿呢?

    谁造的孽就让谁来承受吧!

    姥姥死时是八十五岁,而我母亲现在已经九十多了,母亲活的年龄远远超过了姥姥,她现在有些糊涂,虽然有些糊涂,但是每每提起姥姥临终前,她没能守护在姥姥跟前,她就会伤心落泪,这怨谁呢?如果按舅妈的说法也应该怨她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怨她自己。

    在文化大革命最残烈的时候,母亲曾痛苦流涕的这样跟我说过,“你爸爸死时我不如嫁人了!你小的时候给我提过这个醒儿啊!”

    我不解的问母亲:“我是怎么给您提醒儿的呢?”

    母亲说:“你小的时候,与街里小孩儿玩,街里的小孩子们说,我的爸爸如何如何,我的爸爸如何如何,这个是我爸爸给我买的,那个是我爸爸给我买的,而你无言以对,回来就跟我说,‘妈妈,人家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爸爸,你也给我找一个爸爸!你也给我找一个爸爸!’可那时!我就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窃儿啊!”

    爸爸死了,妈妈是有机会离开这个家庭的,可妈妈没有离开。

    一九五二年那次住姥姥家,是正月里去的,姥姥留我们娘俩住了有两个多月,妈妈没有忘记生她养她伴她长大,给他留下了许多难忘回忆的妫河,带着我去了村南的妫河。

    妫河,沉睡了一冬,随着太阳照射角度的变化,酥醒了。太阳光撒在冰上,青实的冰晰出了水,冰不那么光滑青实了,出现了一个个的小麻点儿,那麻点儿一点点扩大,一点点穿透,冰变成了酥白,松软了,化开了。

    二月(阴历)里,妫河,像个少女,半遮半掩,慢慢的、慢慢的,羞羞答答的袒露出了真身。三月(阴历)里的妫河,已经彻底化开了,河水像个少妇,无拘无束的流淌着,哗哗啦啦的水声传得很远。我不像母亲,看着妫河长大,而是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河,远远看到了流淌的河水,挣脱了母亲牵着我的手向着河跑去,河边平平的,我想越过那平平的地方摸一摸诱人的河水,可刚刚迈进那平平的地方几步,我就跑不动了,脚深深的陷进了地里,我本能的挣扎着,可越挣扎两脚越陷越陷,眼看陷过了我的膝盖,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已忘记了后边的妈妈,我大声的哭了,我想,我完了,此时妈妈跑了过来,把我从泥潭里拽了出来。

    原来,乍入冬冻的冰,堵塞了河道,河水从还没冻实的冰上漫了上来,漫上了河岸,漫上了河岸的水又冻了冰,使两边河岸平缓的地方冻了高出河面厚厚实实的冰,春天冰雪消融,原来的冰化了,而原来冻冰的土地变得异常松软,我刚才就踩在了这样的土地上。

    妈妈找了个干楞的地方抠我裤子上和脚上的泥巴。不一会儿,从河南岸走过来一个倭着木匠家具的人,妈妈看看他,他又看看妈妈,他笑笑后,把木匠家具放在了妈妈身边,对妈妈说:“您是临河刘家的姑奶奶吧?”

    “啊!我是啊,您是谁呀?”

    来人三十五、六岁,敦实的个头,长着一副与世无争的脸庞,笑笑说:“我认得您,您不认得我?您应该认得我啊?”

    妈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脑袋急剧的思索着,她脸一红忽的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人,“您是河儿南陈家营子的!”妈妈说完了这句话,懊悔羞涩的低下了头。

    跟妈妈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妈妈当姑娘时,姥姥替妈妈解除婚约的那个人,她们虽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在她们定婚那阵子,五月十三(阴历),临河南头龙王庙唱戏,戏台低下也曾见过,他上临河做木匠活儿,东院的嫂子带她也偷偷的看过,一切都像是在昨天,昨天她编织过多少梦啊!可那终是梦,转瞬即失了。

    妈妈问他:“您有几个孩子了?”

    “我有三个孩子了。”

    “啊……您出来做活儿,嫂子在家看孩子?”

    “你嫂子已故去三年啦!”

    “怎么!年轻轻的就走了哪!”

    “唉!黄泉路上无老少啊!她生末了这个孩子时得月季病死的!”

    停了半刻,他又说道:“这个孩子是你的老小?”

    “是老小。”

    “几岁了”

    “五岁了。”

    “他爸爸送你们娘俩来的?”

    “他爸爸早没了!死三年啦!”

    “唉!咱们都是苦命人!那你现在怎么过?”

    “我带着三个孩子过。”

    “我一个大老爷们带三个孩子还那么难哪,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大妹子,咱们都是过来之人了,我也不跟你遮着掩着,听哥哥一句话,咱们两家并一家吧?”

    妈妈冷不丁听来人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着时脸红了一阵,后静下心来对来人说:“大哥的心我领了,但是不能啊!我走出哪家门,我的这三个孩子怎么办?”

    “我没跟你说吗?咱们两家并一家,我来养活啊!”

    “不行不行,那她(他)们就不姓靳了,我对不起他(她)们那死去的爹啊!”

    来的人听后,摇了摇头无奈的走了。

    这是一九五二年的事了,又过了十二年,到了一九六四年,完了秋,妈妈去看姥姥,上一小篮柿子,在延庆县城下了汽车,过了王泉营,有一个人从妈妈的身边骑自行车擦身而过,过去不远他回头看看,猛的停了下来,等着妈妈,到了跟前,言道:“我给你带上吧,小脚女人还要这么多东西还要走这么远路,多不容易呀!”

    妈妈正累得混身冒汗,听到这话,像遇到了救星,也顾不得是谁,把篮子就递给了来人,来人把篮子放在了自行车后货架上,一手扶着篮子一手掌着车把一边跟妈妈说话:“刚从家来?”

    “刚从家来。”

    “也没带个孩子?”

    “孩子们都大了。”

    “您知道我是谁吗?”

    “面熟熟的,猛乍儿真想不起来。”

    “我是陈家营子的,您忘啦?咱在你们村南头儿河边还说过话儿哪!”妈妈猛然想起了那当子事情和哪个人。

    妈妈说:“真巧啊!真巧啊!又遇到您了,遇到您我省了好大劲啊!”

    妈妈和那个人走着又闲话了起来:“孩子们都大了吧?”

    “大了,大了。”“您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也大了。”

    就您一个人来的?孩子们没跟您来?那别人也没跟您来?”

    “我们家还有谁呀?”

    “妹夫啊。”

    “我没跟您说过吗?不在了。”

    “那您这么多年?就一个人过来的?也没再往前走一步?”

    “我不跟您说过吗,不能走!”

    “您呢?”

    “我也还一个人过。”

    “您应该找一个,一个老爷们又当爹又当妈太不容易了!”

    “咳!不是老没和适的吗?大妹子,我还是那句话,咱们都是过来之人,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现在你孩子也大了,该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吧!你要同意我回去就跟孩子们说。”

    “大哥啊,快别提这个了,你的心我领了,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没嫁人,孩子们都大了,我倒嫁人啦?让人家还不笑掉大牙啊?”

    ……妈妈回忆着往事。

    哭诉着:“如果那阵儿我走了!我不至于受这个罪!你们也不至于受这个罪!”

    我听完妈妈说的这些话,既对她对父亲的忠贞不二表示钦佩,又对她的忠贞表示怨恨,如果不是这种忠贞思想禁固着她的灵魂,我的命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出身和成分在我面前挖掘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太深太宽了。

    一切的结果和后果都是妈妈造成的,我虽然知道造成这种结果妈妈的思想根源是什么,但是我还是想去问妈妈:“妈妈,您当初为什么不嫁人呢?”

    妈妈说:“你爸爸当初娶我,就是让我为他生儿育女,延续老靳家的‘香烟’,如果我嫁人了把你们带走了,你爸爸不就断了‘香烟’吗?以后有谁能给他添坟上土哪!”

    妈妈用朴实的语言道出了中国传统女人纯贞的心声,这种纯真,在中国传统社会的传统理念中本应受到褒奖的。在中国的南方曾给这些纯貞的女人,立了许多贞节牌坊,在中国北方,也曾把这些纯貞女人的事迹编纂成《烈女传》让人效仿学习。

    妈妈从小是受传统理念薰陶长大的,她亦步亦趋的照着传统理念去做了,她不想得到什么褒奖,也不想让谁给她树碑立传,她只想平平安安的度过自己的一生,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生却是这样的哪!

    妈妈不明白,姥姥不明白,二姨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