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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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0 六章 第一次看到母亲的媒人赵掌柜

在这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就是把我母亲说给我父亲的赵大掌柜。这赵大掌柜很早很早在我脑子里就有印像,有印像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赵大掌柜他是我母亲的媒人,我母亲从小就向我提及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在一九五八年大公社时期他就挨过斗,他挨斗时半个公社人都去了,母亲她们也去了,那时因为我们还小在学校念书我们没有去,但也听到学生们传言了,而且街坊邻里闲话的时候都把斗争他当了一个中心话题。

    一九五八年,土改早已经过去,大规模的斗地主已经过去了,赵大掌柜为何在那时还会挨斗呢?

    说来实在怨他嘴碎,他跟人说:“集攒集攒凑把雨伞,雨伞打坏了,剩把空杆。”

    这赵大掌柜为何要说这话呢,原来这赵大掌柜祖先也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移民,他们的祖先从洪洞县迁来时当然是净杆儿无毛,在他们迁来落脚的地方经营了二百多年,经营了一大片产业,可满人入关,旗人跑马圈地,使他们再也无地可种成了无产者,他们不得不再想其它法子谋生。

    到哪里去呢?话说在南口西,有一个u字形的山坳,南西北三面环山,南山和北山之间距离有二十来里,在南西北三面山的山根儿,住着早年从洪洞县迁来的移民,这些移民依山傍水而居,在山根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儿过日子。

    在这u字行的中心地带,亿万年的山洪冲下大量的砂石把大山沟填平,填平的砂石有几十米厚,从山上流下的水都渗进这几十米的砂石里,因此,在这u字形的中心地带地表无有水,有水才能住人,无水人不能生存。

    由此,在这u行山坳的中心地带就没有人烟了。

    清朝初年,赵大掌柜的祖先因旗人圈地无法生计,携家带口来到了这无有人烟的地方,无水怎么办?轰着小毛驴儿到离这儿十里远的山根儿去驮水吃,如此,在这无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

    几十年后,从别处搬来了一个周姓人家,周姓人家繁衍迅速,而赵姓人家总是一线单传,到了民国初年,这里已繁衍成了一个有三十多户的小庄子,虽这三十多户只有一家姓赵,其它人家都姓周,但这庄子因为赵家先来,这庄子依然叫赵庄。

    民国初年赵姓人家生下二子,家有薄砂地三十几亩,大儿子娶妻南桃花村靳家之女,经靳家之女攒掇,二儿子又娶了南桃花谷家之女为妻,本来这三十亩地一线单传,够吃够喝,可这代人生下二子,免不了这一家之主的赵老爷子心里就犯了合计,这三十亩地,将来要两个人分,每个人分十五亩地,而这地又是累死龙王爷的地,将来自己的两个儿子怎么生存呢?老爷子终日发愁,就在此时,他的大儿子和南桃花村靳家结了亲家,听说靳家亲家有个当家子侄儿,在南口工厂上班,如今发达了起来,他想,何不托亲家那当家子的侄儿,给自己的儿子也在南口工厂谋个事儿干哪。

    于是,趁着正月看亲家,又多拿了一份礼物去了这个远一支儿的亲家儿家,远房的亲家儿和他的亲家只有一墙之隔,出亲家门就是这个亲家儿门,进了亲家儿家,几句寒暄话已过,直截了当切入正题,亲家儿明白了亲家爹的意思,笑笑言道:“亲家爹啊,不是亲家儿拦您高兴,如今厂子进一个人很难啊,都知道进工厂每月拿干楞楞的洋钱块儿,这五里乡村儿,有几十亩地的主儿,地不种了,都剜门子弄眼睛到工厂上班儿来了,这么一來,厂子没有真人,这进厂上班还真进不来!不过您也不要着急,这个事儿我记住了,碰到机会,我会找头儿去说的。”

    那赵庄的赵老爷子把话撂在了靳家,就抬屁股回家了。那靳家的亲家儿,此时已是南口工厂木工房的领工员,跟木工房的“工目”是上下级关系,对了个机会把赵老爷子说的事儿就跟他的顶头上司,木工房“工目”说了。顶头上司跟他说:“你也知道,咱们房现在不缺人。”那靳领工员又说:“头儿,这托我上班的人是我的“亲爹”要上班的是我妹夫子,我无法回绝人家啊!您再给我费费心想想别的办法?”那靳领工员是木工房工目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工目不好就这样死定死回绝了,他说道:“这么着吧,我问问厂长,看看别的房缺不缺人,如果别的房缺人,让厂长给安排到别的房去。”那靳领工员说:“那赶情好了,我替我那妹夫子在这里谢谢您了。”工目说:“谢什么些谢,咱们都多少年的关系啦,我只要能办,绝对就给你办,不会给你玩儿虚的。”

    没过几日,那木工房工目把靳领工员叫进了办公室,跟他说:“你跟我说的事儿我跟厂长念叨了,厂长说了别的房也没空缺,但现在有一个地方缺人,不知你那妹夫子愿不愿去?”

    这靳领工员正抻脖子瞪眼细听下文,可那工目却不言语了。

    那工目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拢去,领工员走上前去,工目对着领工员耳朵耳语几句说:“厂长要在南口开个买卖,急需个伙计,不知你那妹夫子去不去?”那靳领工员顿了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工目见领工员迟疑,说道:“我看应该去,一是那里的工资不会比这里低,二是你要把厂长打发欢心喽,以后想进工厂还不容易。”那靳领工员听了工目这话,脸上严肃的神情顿失,笑容立刻挂于脸上言道:“要这么说,这事儿就不用问我那妹夫子了,我就替他答应了。”

    如此,以后靳工目那远房妹夫子就到厂长在南口开的买卖去上班了。

    厂长开的买卖叫“瑞和祥”,经营相目是,米、面、油、盐、酱、醋、茶……那时厂子给高级职员开着小灶,小灶需用的东西自然要到厂长开的买卖去买,而那些属下职员们,为了讨好厂长,家里一应所用,也到厂长的买卖瑞合祥去买,厂长的买卖很红火,几年里收益颇丰。

    买卖有了效益,那开买卖的厂长没忘了伙计,给伙计们都长了工资,此时那赵庄来的靳领工员的远房大舅哥工资没少开,活儿干着也挺顺手,再让它上厂子当工人他还不去了哪。

    如此这般,瑞和祥的买卖又开了几年,瑞和祥的东家——厂长要升迁调走,厂长要调走,这买卖就无法照应了,买卖想尽快处理掉,他看到这几年,那赵庄来的伙计给他出力不少,一是他有心奖励一下那个伙计,二是厂长是个敞亮人,已在这个买卖里挣了大钱,就不在乎那些零头八脑了,就把瑞和祥这摊子没要半个子儿给了那从赵庄来的伙计。

    那从赵庄来的伙计,因为从买卖开张第一天起就在第一线里摸爬滚打,所以瑞和祥这摊子事儿是不用谁教谁告诉,是心里装着门清的事儿。

    既然买卖换了东家,这字号吗,就不能用那老字号了,因为那新换的东家叫赵福海,所以这字号就以他的名字里的一个字儿打头叫了“福全永”,这福字就甭说了,“全”自然是说货物齐全,“永”是说买卖开的永久永远。

    厂长走了,换了东家,原来那些马屁精们不上福全永买东西来了,业务少了一大块,这福全永新上任的赵掌柜冥思苦想,如何把这丢失的损失弥补回来呢,赵掌柜太有眼力了,他看到南口往西满是砂包地,砂包地里适于种芝麻,而南口往西种着大片大片的芝麻,他想,我要把这芝麻磨成香油和芝麻酱,把这香油芝麻酱批发给那小门小户小店儿,岂不也能赚一笔好钱。于是乎,他就把自己家的骡子拉了来,把自己家地上打的芝麻驮了来,把自家的磨也拉了来,支上了磨,就磨起了香油芝麻酱,过了二年他又支上磨,磨起了麦子,篓了谷卖起了白面小米。这些项目,原来的买卖都是没有的。如此一來,买卖是兴旺发达了,但人手却不够使了。赵掌柜把支应家里那摊子的二弟调到了买卖这儿给他帮忙,而家里的那摊子就撂给了他的老婆子——靳家姑奶奶,那靳家姑奶奶本是苦出身,又加上人高马大脚也大身体好,把家里这一摊子还真给撩了起来。

    耠地的时候她能扶着犁杖耠地,拔麦子的时候,她能打头儿带着人拔麦子,粮食上了场,她能连那松老爷们干不了的扬场撒簸箕也能干。

    那赵掌柜哥俩支应福全永买卖那一摊子,老婆子支应家里那一摊子,买卖红火,接着又置买了几十亩地,眼看就发达了起来。

    赵家发达了起来,而那靳家姑奶奶的娘家,可还原地踏步,那赵掌柜的小舅子就想扒阶一下姐夫,解解自己的穷气,找到姐夫,说要在柜上谋个差事,要说她姐姐在他们家那么给他们卖命,这点事儿他姐夫应该不能搏这个面子,说不能搏这个面子,可赵掌柜还真搏了这个面子。

    为什么搏了面子呢?因为这赵掌柜用人,心里有一个固定的原则,他说过:“开买卖,这三爷不能用,一是舅爷,二是姑爷,三是少爷。”这三爷因为都是爷,自然要像爷一样来待应,怎么支使他们干活呢?

    那赵掌柜的小舅子,在他姐夫哪儿碰了钉子到赵庄去找他姐姐,跟他姐姐诉说满腹的牢骚,姐姐听到了弟弟的诉说,安抚弟弟几句言道:“我明天找你姐夫我跟他理论去。”

    第二天靳家姑奶奶骑上了大青毛驴到了南口福全永柜上,跟赵掌柜说了她弟弟来找她之事。

    赵掌柜说:“不是我非伧他这个脸,也不是我非不给你这个面儿,是我没法给他这个面儿,你想想,这舅爷舅爷,在咱们家应该是高戚,可现时要给咱们家来当伙计,我是使他呀?还是供着它呀?他要是耍起舅爷的脾气,我是说他呀?还是不说他呀?说他他是舅爷,不说他别人都要跟着他学,这个买卖还有法儿干吗?”

    赵掌柜的一席话把靳家姑奶奶说得哑口无言,在柜上落儿也没打,一撅屁股翻身上了大青毛驴,上了大青毛驴回头儿对着送出门来的赵掌柜吼道:“你以后就不让我回娘家啦!”

    这赵掌柜听到老婆的吼声,心里也觉着不是滋味儿,有了老婆在家给自己掌管着那几十亩地,才使得自己能在外边安心打拼,以后真不让老婆回娘家啦?对不起老婆,再说了,每年正月上老丈人家,丈人一家子碟上碗下的伺候着,现在自己发达了不缺这吃喝了,可从前贫困时候缺吃缺喝的时候呢?老丈人不也那样伺候着自己吗?赵掌柜思绪万千,几日失眠,翻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新建的南口火车站没水井,有自来水,这自来水又不是家家都有,只有火车站、工厂、机务段几个单位有,那么散户吃水到那里去弄呢?上单位去挑水,单位和个人都会产生诸多不便。经过百姓请求和单位领导的考虑,就在机务段门口,安了一个自来水管儿,火车站铁道南的居民都到这里来弄水,那家庭条件差的和有闲人闲功夫的亲自到这里来挑水,那家庭条件好的和没闲人闲功夫的就雇人来挑水。由此在南口又出现了为人送水的一个新行当,为人送水的,不是用扁担挑水,而是用一个挎车子推水,挎车子上面有架子,一边放两个桶,推一桶水给几文钱。

    赵大掌柜想到了这个行当,遂差人把他舅爷子找来,言道:“不是我不用你啊,实是我有一定困难,现在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不知你愿干不愿干?什么工作呢,你没看到吗,街上有送水的,我给你也购置一套送水的家什,你就在南口送水吧,业务户我给你拉拢,挣的钱不会比我这儿少,活儿也不会比我这儿累。”

    只要能挣钱,还挑什么三捡什么四啊?由此,赵掌柜舅爷子就在南口给人送上水了。

    堂堂福全永掌柜舅爷子,却走街串户给人送水,开始自觉丢份儿,抬不起头来,心里不免怨恨姐夫。但随着赵掌柜给他拉拢的业务户儿越来越多,人们有时会跟他打听赵掌柜:“赵掌柜你们是亲戚?”

    “是亲戚。”

    “他是您什么人啊?”

    “是我姐夫。”

    “啊!是您姐夫!”

    每当听说了赵掌柜是他姐夫,用水的人就对他异常热情了起来客气了起来。慢慢的他对姐夫怨恨的心情减轻了去掉了而后产生了感激之情,从感激又引发了自豪,由此不待等人发问,他可能就主动跟人说:“赵掌柜是我姐夫。”

    赵掌柜的舅爷子在南口推了十多年水,后来解放了。赵掌柜的买卖散了架,因为家里有五六十亩地,被定成了地主,土地被分出去了,赵掌柜也回赵庄劳动去了,后来土地入了社,他由一个吆三喝六的掌柜变成了一个普通劳动力,他心里自是有牢骚,牢骚憋不住,由心里腾了出来:“积攒、积攒,凑把雨伞,雨伞打坏了,剩把空杆。”

    他说一句,人家不理他,说两句,人家不理他,说次数多了,人家给汇报上去了,自然对他的这反动言论要进行批判。于是就召集了当时半个公社的人在南桃花村对他进行了批判。

    批判他的地方,在南桃花村南的小学校里,小学校有几栋红砖房,是一九五一年一个坦克部队建的,坦克部队本欲在这里建立营房,可因这里后边是村庄,前边是大片土地良田,部队没法发展,后来就搬走了。搬走之后,闲置了几年,村里的小学校就搬到了这里。这几栋红砖房只有西屋北屋,并无南屋东屋,也无围墙,一片老敞,从很远就能看到这里,这个没有围墙的院子能容纳很多人,遂,半个公社的社员就集中到这里对过去的赵大掌柜展开了批判。

    学生们已经停课了,教室里的桌椅搬出来搭成了台子,赵大掌柜低着头拘罗着腰被押上了台子,南口公社桃花工作站的领导宣布斗争大会开始。接着一个一个的年轻人走上了台子历数赵大掌柜的罪行,又一个穿着黄军装的退伍军人三步并做两步跃上了台子,慷慨激昂的数落起了赵大掌柜,数落完了又举起拳头面冲着台下的社员喊道:“赵福海不坦白行不行?”台下群众应道:“不行!”赵大掌柜哆哆嗦嗦言道:“我!我!我!我坦白什么啊?”

    “你的反动思想根源!”

    “我没有什么思想根源,我!我!不过是听过人家说过这话,我也学学罢了。”

    “我问你,谁说过这话?你跟谁学的?

    “你也学学?你是简单的学学吗?你那是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彻底暴露!你过去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你现在还想吃人民的肉喝人民血啊?人民的血汗养肥了你!你现在不但不思悔改还牢骚满腹怪话连篇!赵福海老实不老实?”

    “不老实!”

    “赵福海这样交待行不行?”

    “不行!”

    台下的人有的大声呼喊着,有的小声嗫嚅举起拳头随声附和着……

    过去的赵大掌柜,现在的赵福海在台上挨斗,他的舅爷子就在台下看着,大厅广众之下批判他的姐夫,自然脸上无光,他由此想起了他姐夫的过去,过去自己想在他的买卖里谋个差事都不行,他宁可用别人也不用自己,怕沾了自己的穷气,想来这地主真是食黑财狠不认人啊!当时他时运正冲时一点儿也不顾及他的舅爷子,到现在了,让自己跟着他丢人现眼带背兴,真窝的慌,跟他断绝关系吧,由此两家再也不来往了。”

    以前是这样,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场革命比五八年可要凶猛得多,这赵掌柜的舅爷子跟他的姐夫界线划得更清了,就是走在街上撞了个过了子,他也不会理他姐夫。

    这一天,这原来的赵掌柜,现在的地主分子,也来公社所在地平大坑,从他舅爷子门口过,他不敢抬头,怕碰见他舅爷子,自己不好意思,舅爷子也不好意思。

    赵大掌柜此时应该有七十了,戴着眼镜,敦实的个头,从那松驰和耷拉的脸瞠可看出年轻时绝对是个富态的人。他看到了我二妈,我二妈也看到了他,相互点头,他从我与我二妈的偶然话语和像貌看出了,我和哥哥是他的大舅哥靳大爷的儿子,我们家要论亲戚和他们家已经不近了,我们家和他的亲舅爷子家已经到了五服边儿,但由于他和我父亲当初都曾在南口做事,社会地位相当,他又曾给我父亲做过媒,解放前一直走得很近,解放后又是同命相怜,他不解的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也来了?”我知道他问话的含意,“你们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啊?”我本不想回答这个另人沮丧的问题,但从他那紧盯着我的眼神可看出,他极想得到这个答复,论辈份我本应该叫他姑夫,但在这个场合我无法叫他姑夫,不叫他姑夫,本就是不礼貌,对于他的问话我再不回答,我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人,我无奈的,不情愿的冷漠的蹦出了一句话:“反革命。”可能我的这句话,他并不满意,“这么点岁数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可是他知趣儿得很,没有再继续问我,我也没继续回答他,就是他继续再问,我也不可能再回答他了。因为反革命这究竟不是什么光荣和光采的字眼啊!人家说我是反革命我无法管住人家的嘴巴,我不能自我亵渎我自己,我不愿碰那反革命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