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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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家园

    tue oct 11 15:20:00 cst 2016

    师父出去了,子济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动笔整理当天的医案。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论再忙再累,都要记录每日的医案。将来无论是留给徒弟,还是整理成书,这都是必要的基础资料。

    很多人都会说,医者父母心。可是在子济看来,医者岂能是父母之心?天天面对这么多的人间疾苦,若是像父母对待儿女一样,统统都放在自己的心上,那自己早该吐血而死了,如何还能活着继续给大家看病?

    他给人治好了病,病人感恩他,但他并不当一回事,甚至从不觉得自己对人有恩惠。相反他感恩病人,因为正是在他们身上,他才真正学会了看病。当然他最为感恩的,还是那些曾被他误治过的病人,感恩他们对自己的宽大和克制。

    那个时候还没有“大医精诚”这个说法,但是华夏的苍生大医,从来不曾离开过华夏的道统。《易经》有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个“合”是合道的合,只要合道就都有了,又何必刻意再去觅一个精诚呢?

    所以子济,并不会对病人嘘寒问暖,更不会把慈悲表现在脸上,他总是那么的冲和平淡、澄明自然。实际上,每个病人走后,他都会很快的将他们忘却,如果他们过些时候再来,都还需要重新叙说一遍自己的情况,很多病人都会暗地里纳闷,这么聪明的医者,忘性却怎么如此之大呢!

    其实,不是医者的忘性大,是他们理解不了医者的发心之大!当然了,人家也从没要求过他们的理解。忘的是病人吗?不止是病人,还有名利、欲求、以及自我。对霍去病这个兵家来说,兵家前贤那句有着三个“忘”字的话,曾经那么强烈的激起了他的共鸣,而对医家来说也是一样的,无论入的是哪一门哪一家,但凡合道就是如此,但凡精诚就是如此。

    当然了,忘我并非最高境界,后面至少还有个境界叫做无我。忘我已然相当不易,无我,则是更为难上加难。在素宁的感觉中,霍去病的“我”字很大,而子济的“我”字小得看不出来,但其实,后者也并没有真的空掉。在华夏的道统里,无论是霍去病还是子济,也包括素宁甚至吕老先生,他们的修持之路都还长着呢!――因为那个终点,叫做止于至善。

    所以今日的子济,不是圣贤也不是神仙,也还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如果借用一下那位身毒国大觉者释迦的话,他还远未达到“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那么,他的心究竟住在哪里呢?

    他有他心灵的家园,他的心就安住在那里。那是一片乐土,若是没有那片乐土,他怎么会有力量矢志不渝的成为一名医者?又怎么会有力量日日面对这无边无尽的人间疾苦?

    那片乐土,就在苍翠而又幽渺的南山中。那里山上有一座草堂,山下有一间蒙馆;那里春有百花吐艳,冬有白雪皑皑;那里有顽童们摆图写字,有师兄弟练剑抚琴;那里在大柳树下站桩,在打谷场上观星;那里山下出泉,终年有流水潺潺;那里山中采药,白云曾遮断归路;那里还有人皎洁如夜空中的明月,娴雅如山谷中的幽兰。

    冲和平淡顺其自然的他,既没有奢求过永远不离开那片乐土,也没有奢求过永远相伴明月与幽兰,他早就离开了,但他永远守护着他的精神家园。每每午夜梦回,他的耳中依稀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似乎那段南山中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已。

    暮色已浓,载着素宁的马车渐行渐远,而霍去病不管如何情肠百结,也只能朝着另一个方向上马了。夜幕很快就降临了,黑暗中没有人声,只有马蹄的铁掌踏在官道上的得得之声,举头望去,只见斗柄南指的北斗七星,早已又回到了北天那熟悉的位置。

    第二天,他来到了河东郡的平阳县,也就是今日的山西省临汾西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先耕作过的土地。

    这片厚厚的黄土,就位于河汾之间,黄河滔滔,汾水清流,从史前开始,这里就一直是个宜居之地,甚至尧帝曾经建都于此,曾经在此观星测天、治历授时。上古先民的耕种是很粗放的,若是土层薄的话,耕种若干年后土地就不行了,文明也可能随之中断,所以正是这片厚厚的黄土,才保证了长期稳定的连续耕作,保证了文明在此处绵延不绝。

    霍去病习惯性的登上高处,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打量着近处的梁峁沟壑,这片黄土地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江山如画这四个字,而是另外两个更让他感慨万千的字,――家园。

    虽然他自己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自己的祖祖辈辈是如何在这里建立家园、繁衍生息的。作为一个军人,霍去病有着军人的典型情怀,他想要看看祖先传下来了什么样的土地,想知道自己是为了保卫什么样的家园而战,是为了什么样的家园,而让自己无惧流血与牺牲。

    然后,在父亲的带领下,他平生第一次进入了自己家族的宗祠。其实准确的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入到任何家族的宗祠,因为在以前那么多年里,他没有自己的家族,也从来没有像别人一样进入过家祠、像别人一样祭祀过祖先。

    他记得小的时候每逢过年,看到别人都在忙着扫祠祭祖,而自己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种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后来他封了侯,按照制度,列侯在封国是要设置家庙的,他的封邑地方很大,可是家庙该怎么设置呢?他只知道霍姓是出自周文王的第六个儿子,当初被分封在霍国,也就是河东郡的霍邑,后人就此以国为姓。然而八九百年以来,究竟是怎么样一代一代的传到自己的?那就不知道了,所以,他这个家庙根本就无法设置啊!他至今都还没有去自己的封邑看过,表面上的原因当然是太忙了,但若是细究更深层的原因,去了不就得面对这些问题吗?还不如不去,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所以这次拜祭,对霍去病个人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起身之后,他打量着壁上历代祖先的牌位,心里也是颇为感慨,他很想跟父亲深聊几句自己的感慨,偏偏父亲的状态还是过于拘束,不管他说什么,父亲总是很少开口。

    霍去病也看出来了,父亲不光是拘束,而且应该生性就是寡言之人,想想自己母亲是那么一副爱说爱笑的个性,也觉得蛮有意思的,自己这是随了谁呢?

    正在气氛多少有点冷场的时候,父亲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了一声,“对了,光儿呢?”

    一个少年应声从父亲的身后转了出来,不等大人提示,已经跪下行礼,“霍光见过兄长。”

    这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了!猛一听到“兄长”二字,霍去病心里热辣辣的,多少年来,他都是别人的“表哥”“表弟”,平生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兄长”二字来称呼自己!他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竟能让自己的眼眶发酸发热,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拉起这个弟弟,细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在十五岁上下,看上去很是聪明稳重,长得也颇为俊秀,不过跟自己不是一个类型,毕竟隔了母,两兄弟的相似度只有不到一半了。

    霍光当然也紧紧的看着自己的这位兄长,带着好奇而又崇拜的眼光。毕竟是兄弟,虽然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天然的亲情,已经开始在两个人之间流淌起来。

    一行人离开了宗祠,霍去病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弟弟的身材脚步,文弱了些,并不是个习武的材料,估计应该是在念书吧。“光儿,你在做些什么?”

    果然霍光回答道,“在学馆里读书。”

    “哦,这种小地方,先生的水平不会太高吧?”

    这个问题就颇为不好回答了,确实,这么一个乡下小地方,先生的水平能高到哪里去?可若是直说先生的水平不高,似乎又对师长过于不恭敬了;若是硬说先生的水平很高呢,那又显然不够老实。

    霍去病当然是故意这么设问的,目的就在于考察一下这个弟弟。只见霍光略一思考,稳稳当当的回答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里的先生已经教了我很多了,我想,等我自己的水平提高了,也定会有机会见识到更多的名师。”

    这个回答可谓持心中正、滴水不漏,语意中既有谦虚感恩、又有勤奋上进,还隐隐的表达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之意。难得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有这番心性,所以霍去病仔细品了品之后,也不由得对这个弟弟刮目相看。

    一直到进了家门,做父亲的还是沉默为主,于是今天剩下的时间,就变成了这对兄弟之间的交谈。霍去病又问了霍光一些问题,细细体察之下,觉得这孩子真的不错,虽然年幼,但却是谦和稳重、聪明细心,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舅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

    于是他的心中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这个弟弟,是可以好好提携一下的!”又谈了一会儿之后,他温和的问道,“光儿,你可愿意跟我回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又询问的看向父亲,只见对方露出了又喜又忧的神色,“光儿还小,恐怕....,别让他去添乱了。”

    霍去病又看向弟弟,“你行不行?”

    霍光回答道,“兄长十七岁就在战场上立功封侯了,我都十五岁了,出个门有什么不行的?”

    听到这个干脆利索的回答,他的兄长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霍去病并没有在父亲家里多逗留,他留下了一两个手下护送弟弟,自己则在天黑之前就离开了。因为此处离长安还有六百多里,而他已经耽搁了将近两天,现在必须尽快赶路,才能够在大军抵达长安之前会合,才不会耽误皇帝陛下亲自出城郊迎这支凯旋之师的仪式。

    他本来还曾经想过,是不是请父亲给自己取一个字?但是见面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虽然自己的心里已经不再有任何芥蒂,但是父亲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件事情,这个话现在提出来并不合适,还是等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