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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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封狼居胥

    fri oct 07 16:25:50 cst 2016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汉军在漠北草原上驰骋扫荡,霍去病本人,自然也不会在弓卢水边的帅帐里安安稳稳的呆着,他来回巡视,甚至随着向北搜索的汉军,一路到达了瀚海之滨。

    所谓瀚海,实际上是一座大湖,今天名叫贝加尔湖。单于腹地的所有河流,包括流经东西两座王庭的河流,最后都是汇入了娑陵水,而娑陵水,也就是今天的色楞格河,最后就是注入了这座东西宽百余里、南北长达上千里的大湖。

    所以不难看出,对于杭爱山脉与肯特山脉之间的匈奴人来说,瀚海之于他们,就如东海之于华夏人是一样的意义,都是百川的归属之地。这种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对于霍去病这种好奇心极强的人有着绝对的吸引力,他必须亲眼来看个究竟,否则那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沿着娑陵水一路北行,到了下游地带,草原与森林开始交替切换。当然,草原上已经看不到匈奴人了,他们都赶着牲畜躲进了森林之中。其实匈奴人这么一躲,汉军也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森林既不是游牧民族的合适居所,也不是骑兵合适的战场,只不过根据“寇可往吾亦可往”的原则,既然已经打过来了,总要在匈奴人的老窝里好好搅扰一下才是。

    此时从节气上说早已过了立夏,然而到了瀚海之滨,此地依然凉如初春。虽然气候寒冷,但是此湖景色绝美,湖水如同天空一般湛蓝,宁静广袤,深不可测,霍去病很喜欢这里的景色,甚至暗自与祁连山的雪峰作了一番比较。

    宿在瀚海之滨的这天晚上,他照例巡视营地,刚一走出营帐,寒冽之意扑面而来,这里的夜晚是真够冷的!头顶上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银河如水一泻万里,但是当他抬头细看时,却一下子茫然了,北斗七星呢?

    夜晚观星,首先要找到北斗七星,然后指向北极星确定方位,北斗七星当然应该位于北方的天空,然而此刻霍去病明明是面北而立,但在满天刺目的星光中,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北斗的踪影!

    很难描述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感觉,这是一个人类在面对星空时的震惊与恐惧,大约可以用魂魄被摄住这个说法吧。好在这个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他很快仰头一望,才发现北斗七星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已然越过中天,向南偏去!

    猛然看到倒着的北斗图案,还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霍去病抬手揉了揉眼,然后定定的看了好久。他回想起来,出兵以来一路北行,每次仰望星空,都发现北极星的位置更高了,相应的,北斗七星的位置也越来越高,可是谁能想到,北斗竟然还能到了南天,这在中原简直是难以想象!

    用今天的话说,当时他所处的位置为北纬53度左右,时间为五月中下旬,所以会看到如此一幕。而此刻霍去病仰望着头顶的天幕,一瞬之间,对“远征”这两个字的感叹,充满在了他的胸臆之间。不知道自己此刻距离长安到底有多远,恐怕得有四千里地了吧?此处的星空,都与长安如此不同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忽然有所会心,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是望月相思,而不是望星相思,因为尽管星空有了如此大的改变,然而此处的明月,却与长安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个每晚观星的人儿,恐怕也不知道在这么北的地方,竟还有这番倒看北斗的景象吧!等自己回去时,一定要告诉她这座瀚海,以及这里的湖水与星空。

    虽然距离长安非常遥远,但是此役的捷报,还是早就由快马一站一站的递到了长安,当霍去病从瀚海南返,再次回到弓卢水边的大本营时,已经收到了从长安发来的诏令。

    漠北大捷,此时的汉朝可以说是举国欢庆,陛下刘彻的欢喜之情更是难以言表,特地诏令霍去病在战地寻找合适的地点,代天子行封禅之礼,向天地汇报大汉这次反击侵略的重大胜利。

    接到这封诏令,霍去病好好的考虑了一下。封禅,是君王祭祀天地的仪式,祭天为封,祭地为禅。从远古黄帝开始,历代君王在功成业就之时,往往皆有封禅之举。最重要的封禅之地,自然是泰山,当今陛下即位以来,曾经两次动议前往泰山封禅,然而皆未成行。换句话说,陛下也认为自己的功业,还不足以上告天地。而这次的漠北大捷,在陛下看来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意味着在军事上终于取得了足以向天地汇报的标志性成就。

    想通了这一节,霍去病自然要先找到一座合适的山,用来举行这个重要的仪典。哪座山呢?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座山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它是匈奴人的圣山,它周围有大片的草原,它不但是方圆千里之内的最高峰,更是单于领地与左贤王领地的分水岭。站在此山的山顶,向西俯瞰是单于的腹地,向东俯瞰则是左贤王的腹地,如果看得足够远,向南直到大戈壁、向北直到瀚海,视线也都再无遮挡。

    这座山,就是狼居胥山。今天名叫扎卢卡特山,是肯特山脉的最高峰,也是北冰洋水系与太平洋水系的分水岭,海拔2799米,位于乌兰巴托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左右。

    东路汉军扎营的弓卢水,就流经狼居胥山的东麓,不过二百里的路程。登上狼居胥山之后,霍去病命人在山顶以土垒起圆台,圆以象天,又在北边较矮的姑衍山上垒起方台,方以象地。虽在战地,一切从简,但其实还是挺有样子的,祭品很丰盛,因为此役的缴获很多,不过礼乐不可能全套,只能从简了。

    祭文则是从长安送来的,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然而这篇文章尽管辞彩华瞻,但是作者毕竟没有亲临战地,不少事情说的似是而非,甚至驴头对不上马嘴,霍去病读完一遍,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当然他首先得判断一下这是谁写的,因为陛下很有文才,也非常喜欢亲自作诏为文,若是御笔,那断然不敢改动的。但是陛下“选言弘奥”,这篇文章显然不是他的亲笔,很可能是司马相如这种文学之臣代草的,这些人霍去病当然得罪得起,所以他考虑了一会之后,还是提笔濡墨,开始在祭文上改动起来。

    其实霍去病的文才也还不错,只不过没什么人知道罢了,因为他一向隐藏很深,刻意给别人留下一个只擅武事的印象。当然了,正常情况下,他也绝对达不到能给司马相如改文章的水平,只不过这次修改祭文,毕竟代表的是天子,面对的是天地,所以他是用尽了全力,焚香斋戒、恭谨诚敬的写了一整夜。

    这一夜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因为他的思绪穿越了时空古今,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人要祭祀天地?因为人终究要与天地接通,终究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这一生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当他终于搁笔时,东方天际已是微露曙光。他步出账外,慢慢踱步,呼吸着凌晨冰凉的空气,心中的情绪仍然起伏未定,既有壮怀激烈,又有幽微宛转,口中不由得喃喃念道,“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这正是《易经》“师”卦九二爻的象辞,也正是前年出征前素宁对他说过的话。那块“在师中吉”的素绢一直放在他的贴身之处,这十六个字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然而此刻刚一念完,他的心中却似乎蓦然一亮,一直自问而无解的那个问题,一下子想通了!

    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原来她早就认出了这个灵魂,理解了这个灵魂,早就与自己心光相见!她明明早就把这十六个字说给自己,她明明早就说过“这就是你”!

    可笑自己白白的疑惑了那么久,只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这就是你,而你自己还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

    看来,这一整夜虔敬的功课没有白做,若不是这一整夜的诚心正意,断不会有此刻的慧光独照。一瞬之间,巨大的欢喜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霍去病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那座高大的祭天圆台,在心中默默发愿,“天地神明鉴之,愿生生世世有此心光相见之人为侣,直到”

    直到什么呢?山无陵?江水为竭?不,要说的不是这个。立在那里想了半天,他终于缓缓说道,“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生死和时间。”

    天亮之后,**的封天大典开始了。霍去病本来以为封禅之礼十分繁琐,恐怕自己得捺着性子才能坚持到底。但他没有想到,当他站上祭坛,行礼如仪的那一刻,却忽然头顶发麻,心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在那一瞬间,他的灵魂确实与天地融合为一了。

    因此,那篇洋洋洒洒的祭文,他读到后来已是热泪盈眶,因为就在那一刻,他向天地确认了自己这一生的使命。

    当他终于缓步从祭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首**而又祥和的乐曲,词曰:“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一等回到帐中,他便急索笔墨,将这词句记了下来。武,止戈也,以战止战,向来是华夏历代兵家的理想境界,霍去病的情怀也概莫能外,他一字字认真写来,一笔笔描画着自己心目中的家国,和平安定,强大威严。

    只是当他写到最后一句时,却不由得神驰南山蒙馆,心中柔情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