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儿郎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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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那什么会发光呢

    fri sep 02 09:46:57 cst 2016

    清明前后,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上巳节到来了。

    上巳节,是华夏先民自西周以来就有的古老节日,原来是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魏晋之后固定为三月初三。此节日的本意是在水边洗濯污垢、祭祀祖先,称为祓禊(fuqi),后来逐渐演变为在水边饮宴,游春踏青。当然,上巳节也是中国最早的情人节,是个情感丰富、风情摇曳的美丽节日。可惜到了宋朝以后,汉族地区礼教盛行,欢乐自由的上巳节便被逐渐遗忘在历史的深处,今天只能在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风俗中,才能依稀追寻到三月三的古老余韵。

    两个人各忙各的,已经好久没见面了,霍去病自然会在今日上山。还没走到蒙馆,就听见孩子们的笑闹之声不断,此日的蒙馆自然没有上课,春光正好,满山的桃红柳绿,小溪边的打谷场上,孩子们正在放风筝。

    一眼看到素宁,两人眼神相交,对方的第一句话是有些惊讶的,“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我后半夜就出发了。”

    对方不免有些心疼,“何必如此,又没有急事,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

    “那么今天下午早点回吧,不然又要半夜赶路,路上该犯睏了。”

    “没事儿,我骑在马上也能打盹儿,反正这马也早就认路了。”

    素宁笑笑,走过来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匹漂亮的黄马,不过这匹骏马的性格显然非常骄傲,虽然认得她,却并不愿意接受她的抚摸,刚被摸了一下,就立刻把头转到了一边,简直是一副别来烦我的神色!这一下把它的主人和抚摸它的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霍去病常骑的几匹战马,自然都是千中挑一的好马,不过这匹名叫“天风”的黄马却是其中最好看的一匹,也是眼神与其主人最为相似的一匹。

    “天风”确实长得漂亮,个高腿长,通身是发亮的黄褐色,唯独脸部正中央是一道特别醒目的白色,若放在战马群中,远远的第一眼肯定是先看到它。还有它的鬃毛也很特别,令人过目难忘,因为汉军战马的鬃毛通常都被修剪得短而整齐,匈奴人的战马则披散着长长的鬃毛,跑起来颇有阳刚之气,而霍去病的战马则与众不同,既不剪短鬃毛,也不任其披散,而是编成一条一条的小辫子,很好看也很张扬,反正所有人一看就都知道,这肯定是而且只能是骠骑将军的马。

    素宁当然也很欣赏这匹骏马,“它几岁了?别人能骑吗?”

    “八岁了。我的马有几匹别人也能骑,不过‘天风’不行,它只认我一个,是我五年前亲手**的。”

    “你的马我见过好几匹了,都很神骏,不过数它最好看。”

    “是很好看,不过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它很聪明而且最灵活,一般的高头大马都免不了有点笨拙,虽然速度和耐力可能都还不错,但一到绕桶赛时就要吃亏,可是‘天风’不一样,它的转弯动作特别灵巧,兜的圈子比别的马都小。”

    对方又打量了‘天风’一下,“那么,如果它是个人,应该是个蹴鞠好手了?”

    “对,很有可能,如果它能再学会使用假动作的话。”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此时霍去病一抬头,却又看到不远处的打谷场上,赫然新立起了一个浑仪(注:类似后世的浑天仪),不禁惊讶不已,“这可是太常里才有的东西啊!”

    素宁很珍爱的看着这个浑仪,“我这个比太常的还好呢,是师父的一个朋友改进过的,你看,比太常的浑仪多了一个黄道环。”

    “看来还真是那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我有骏马,你有浑仪,你真的很喜欢研习天文吗?”

    “是很喜欢。再说研究数算的人兼习天文,很正常啊!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很多人?不可能吧!”

    “反正我觉得不少,特别是这些年,修订历法的意见一直都很盛,从官府到民间,研究天文历算的人真的不算少呢!”

    此刻说到历法,霍去病也表达了他的不满,“我也觉得历法最好改改,现在每年都是从入冬开始,这也太让人不舒服了!俗话说春夏秋冬嘛,应该象周朝那样,以寅月为正月就好了!”

    素宁解释道,“虽说大家对历法都有不满,可这并不是简单的改一下正月的问题。治历必先测天,历法的关键是要与天象相合,既不能每年都重新测天授时,但也不能过不了多少年,历法推得的五星相合时间就与实际观测不符了。”

    “我明白了。那么你治历测天,首先是要做什么?

    “自然还是跟算有关,要先学着做很多测算。”

    “都要能测算些什么呢?”

    “比如说,每天木星出现的位置,再比如说,下次日食发生的时间。”

    霍去病吃了一惊,“日食的时间你都能算了?”

    对方又赶紧解释,“还远远不能呢!这是我三年的目标,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那也很了不起了,反正我是佩服之至。”

    听到这句话,素宁只是笑了笑,但其实她的心下颇为感激。因为有师姐的前车之鉴,所以对她来说,自己所做的事情将来能否得到尊重和善待,是她非常在意的事情,对方的言行显然是在告诉她,不必有这方面的顾虑。

    至于霍去病,他倒不是有平等尊重女性的观念,毕竟对那个时代的男人来说,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如果一定要问的话,估计他会说,“我尊重所有值得尊重的,荒谬的问题少问。”

    所以一方面他是觉得,素盈师姐嫁的那种男人,心量确实是太小了点,让自己的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情,也是你珍爱她的一种表达嘛,更何况这件事情本身是很有价值的。另一方面,眼前这个女人,还被他认作是自己的知己,知己当然是要互相尊重的,一方想做什么,另一方当然是必须鼓励和支持的,身为知己这当然是责无旁贷的。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个浑仪,霍去病又有感而发,“这观星测天的事情,倒真的挺适合你的,你经常给我一种心在上界的感觉。”

    对方一听就笑了,“哎,你都快跟我师父说的一样了!师父总是教训我,你的心在天上,可别忘了脚还在地上!”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又一起回头看看,显然,这儿人太多了,有情之人若要互诉衷肠,还须得躲往人少的地方。于是他们默契的沿着溪水向上游走去,一直漫步到了育德泉边。

    “去年的上巳节,我正好出兵河西,不过在黄河里泡了一遍,也算是‘祓禊’过了吧!”

    “水冷吗?”

    “反正比我想象的要冷!那边开春晚,风又大,湿透之后再让那风一吹,还真是有些难受。当时我还想,《论语》里明明说了,暮春三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么冷还能咏?看来圣贤的身体真是太好了!”

    素宁边笑边说,“水边吟咏本是人之常情嘛,谁让你去那么冷的地方?”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专注而又温柔,过了一会儿却忽然说道,“说到水边吟咏,以前不懂那首诗的意思,那个男子为何去过的地方还要再去?今天算是懂了。”

    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素宁不免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知道对方指的是哪首诗了,于是轻轻吟道,“溱(zhen)与洧(wei),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首诗出自《诗经 郑风》,描绘的正是上巳节那天,一对青年男女在水边踏青时互结情好的动人一幕。此时此刻,景同情同,两个人自然会不约而同地想起这首诗。

    “对,就是这首。我现在理解这位古人了,他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去过的地方也愿意再去。我如今的想法同他一样,跟你在一起,再普通的地方也觉得好,再远的路也觉得近,再长的时间也觉得短。”

    确实,时间若能停止在此时就好了,满眼都是青山绿水、春光明媚,这上巳节的风情,的确很美。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绢包,打开来,是一支雕工精美的珠钗,“差点把这个忘了,这是皇后给我的,她说我可以把它送给自己的意中人。”

    这是前几天的事了,当然霍去病也能理解这后面的潜台词,皇后赏给外甥东西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赏给外甥这么一件女人戴的首饰,而且还是在上巳节这么一个含义特殊的时间点上,——这其实是卫皇后代表卫家人做出的一个表态,说明关于霍去病不肯尚卫公主这件事,至少已经得到了卫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当然了,这只是卫家人的态度,代表不了陛下,后者的心思恐怕还是另外一样。但是好在,陛下一直没有当面提过,而自己的种种暗示已经很明确了,但愿陛下能够就此理解,彼此不用把话说破,那就是最好的了。

    素宁接过那支珠钗看了看,却又放回到了他的手里,“很贵重,不过我留着没用,除了这枝“一针绝技”的金簪,我从来不戴珠宝首饰,如果别人喜欢就转赠别人吧。”

    “我可没有别的意中人,”霍去病道,“不过你为什么不喜欢珠宝首饰?”

    “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它们也修饰不了自己,又何必戴着。”

    “是嫌金玉珠宝配不上你的颜色吧?”

    对方不禁笑了,“我可不敢这么说,金玉珠宝乃大地山川之精华,凡人就算再花容月貌,也不过是肉身凡胎,别说是我了,即便绝色如王夫人,也不可能与金珠美玉相比较。我的意思是,金玉珠宝虽然看上去光彩莹润,可惜它的光彩还是因为反射,它们自己终究不会发光。”

    “说得也是。那什么会发光呢?”

    “心。”

    “心光?”

    “对,心是有光的,其实静下来就可以感觉到,不知你试过没有?”素宁想了一下该怎么描述,然后慢慢地说道,“有些人的心光很暗,还有些人的光是幽森森的,但是也有些人很明亮,似乎身周有一圈光可以照到很远,那个光既温暖又清静,非常之美,只要看到了这圈光,什么金玉珠宝就完全看不到了。”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便停下来问道,“这是我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太玄了?”

    对方却慢慢的摇了摇头,“不玄,你说出了我对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