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鲁国礼服
tue aug 02 17:02:01 cst 2016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支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
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暂时忘记了别的女孩。桑儿出现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木匠埋着头都能感觉到她眼里闪烁的灯光。行酒令时小木匠抽出“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筹，对她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儿嫣然一笑，接过木头人递来的一杯酒喝了，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桑儿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是小木匠的，我见到他那天，天上正好有彩虹。”小木匠没想到她竟记得几年前刚见面的那一天，有些感动。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纳闷天没亮公鸡怎么就叫了，又自言自语：“哦，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竟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手已经冻裂了，但他仍然用大树根为若姜雕了一辆冰车，雕成海龟样。若姜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看见了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便叫人给小木匠换大熏笼，配冻疮膏。
“冬天里别干活了，”她对小木匠说，“像我一样呆在屋里烤火吧。”
冰车成了仆人的玩具。桑儿躺在冰车上，两脚勾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他脸上了。她流动的眼波、又挑逗又推拒的肢体、又鼓励又嘲讽的嘴，天天都在折磨小木匠。小木匠不知道在哪儿可以如愿以偿，在自己屋里，每次动手都把桑儿吓跑，他怀疑这是因为屋里堆满了他给小姐做的玩具，桑儿怕哪个木头人已经灵得会打小报告了。在桑儿屋里――实际上就是若姜的屋――更不可能。桑儿是贴身伺候若姜的。有一天桑儿倒洗脚水时，他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拉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尿桶。尿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尿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尿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儿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尿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们俩动弹不了：
“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尿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儿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二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二小姐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儿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思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喀啦喀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俩牲口回来后推不开她的门，就亲切呼唤她，她把桑儿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桑儿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婢女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桑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桑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勾住桑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桑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桑儿哀怨的眼睛。
桑儿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桑儿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她找人换了普通的轮椅。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拣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僵冷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毒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每当想到万一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看上她，他就恨自己是个男人，不能像婢女那样随她出嫁。但是无论多么想和她厮守一生，他从来没有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家犬了。
“可是，若姜把我当成什么？”要是仆人，一个仆人和婢女偷情何至于让她那么愤怒，要是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象的重要。
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他从来没往她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她腿残，而是因为她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既然她这么在乎，他可以不跟别人做牲口的事，只要每天抱抱她就够了……
但他突然感到耻辱，“抱抱？那是抱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那是在服伺她！她有仆人，还用得着我服伺？噢，做木鸢，呵呵，木鸢，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气疯了，真的气疯了。她不会原谅我！”
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绝情更无可挽回的是，她突然长大了，再过些日子，她的怨恨或许会平息，他们之间或许还有来往，但她永远不会再把胳膊搭在小木匠的肩头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很快就会变成陌路人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嚎，无法排遣一腔郁闷。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敲开门，对惊愕的桑儿说：
“今天，我伺候小姐。”
桑儿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桑儿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
此时，若姜瘫痪的双腿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其实比桑儿还结实，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桑儿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碰翻。桑儿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
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桑儿拉进了屋，桑儿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就在若姜不答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了若姜，这天仙般的脸使他立刻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超越普通趣味，达到了收藏家的境界，他见到这稀世之宝因残缺之美而更美，就立刻决定收藏。礼典上有六十四枚木片描述他的虎威，他打仗时头盔上插着三根松鸡尾巴毛，胸口有一百零八片牛皮甲，穿着红袍子，戴着花围裙，围裙上绣着斧形纹章，腰间的绶带上挂着水苍玉、黄玉、玛瑙、绿松石、琥珀、金官印和半个虎符，还挽了两个漂亮的大花结，在战场上唯一比这累赘更多的人是国王，因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残疾的若姜能给他当第九房妾，孔家人喜出望外，若姜则陷入了绝望。
晨吐后，若姜抱着小木匠啜泣：“它是你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的。”桑儿默默地拾起痰盂出门。小木匠请求若姜把他贬为奴隶，若姜叱道：“你还敢有这卑贱的念头！”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声，桑儿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她又听若姜说：“你想让孩子将来嫌弃你吗？”桑儿盯着痰盂里清清的汁液想：一个孩子，就从这里面长出来？它还没影儿，就把一个放木鸢的姑娘变成了母豹子？从这时起，她喜欢暗自念叨一些事了，她开始变老了。
她端着痰盂回来时，若姜正把一件长袍展开给小木匠看，上面有青黑夹杂的饕餮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百年前鲁国的丞相就穿这样的衣服，孔姓往昔的尊贵不过如此，你现在地位卑下，不要穿出去惹人笑话，留着作个念想。”小木匠满脸困惑：“你指望我成个什么人？丞相吗？”若姜怀着对即将夺走她青春的家族的怨恨、对他们权势的憎恶，呵斥小木匠：
“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
她把袍子扔到小木匠怀里，“你要是为娶不了我而懊恼的话，就用这个东西来激励自己吧。我找不到更高贵的服装！还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
她推着轮椅的轱辘，目不斜视地经过桑儿身边，来到书案前，轮椅的轱辘把书案撞得摇晃了一下，砚里的墨都洒出来了。桑儿找到抹布时，若姜已经蘸着书案上的墨汁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黻”字，把缣帛举起来给小木匠看：“这是我送你的名，念‘服’，就是高贵的礼服的花纹！”小木匠睁大眼睛辨认那繁复的笔画，桑儿也怔怔地盯着这个念“服”的怪字，若姜又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姓名――许黻！”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支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
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暂时忘记了别的女孩。桑儿出现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小木匠埋着头都能感觉到她眼里闪烁的灯光。行酒令时小木匠抽出“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筹，对她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儿嫣然一笑，接过木头人递来的一杯酒喝了，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桑儿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是小木匠的，我见到他那天，天上正好有彩虹。”小木匠没想到她竟记得几年前刚见面的那一天，有些感动。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纳闷天没亮公鸡怎么就叫了，又自言自语：“哦，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竟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手已经冻裂了，但他仍然用大树根为若姜雕了一辆冰车，雕成海龟样。若姜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看见了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便叫人给小木匠换大熏笼，配冻疮膏。
“冬天里别干活了，”她对小木匠说，“像我一样呆在屋里烤火吧。”
冰车成了仆人的玩具。桑儿躺在冰车上，两脚勾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他脸上了。她流动的眼波、又挑逗又推拒的肢体、又鼓励又嘲讽的嘴，天天都在折磨小木匠。小木匠不知道在哪儿可以如愿以偿，在自己屋里，每次动手都把桑儿吓跑，他怀疑这是因为屋里堆满了他给小姐做的玩具，桑儿怕哪个木头人已经灵得会打小报告了。在桑儿屋里――实际上就是若姜的屋――更不可能。桑儿是贴身伺候若姜的。有一天桑儿倒洗脚水时，他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拉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尿桶。尿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尿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尿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儿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尿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们俩动弹不了：
“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尿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儿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二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二小姐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儿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思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喀啦喀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俩牲口回来后推不开她的门，就亲切呼唤她，她把桑儿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桑儿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婢女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桑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桑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勾住桑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桑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桑儿哀怨的眼睛。
桑儿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桑儿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她找人换了普通的轮椅。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拣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僵冷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毒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每当想到万一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看上她，他就恨自己是个男人，不能像婢女那样随她出嫁。但是无论多么想和她厮守一生，他从来没有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家犬了。
“可是，若姜把我当成什么？”要是仆人，一个仆人和婢女偷情何至于让她那么愤怒，要是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象的重要。
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他从来没往她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她腿残，而是因为她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既然她这么在乎，他可以不跟别人做牲口的事，只要每天抱抱她就够了……
但他突然感到耻辱，“抱抱？那是抱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那是在服伺她！她有仆人，还用得着我服伺？噢，做木鸢，呵呵，木鸢，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气疯了，真的气疯了。她不会原谅我！”
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绝情更无可挽回的是，她突然长大了，再过些日子，她的怨恨或许会平息，他们之间或许还有来往，但她永远不会再把胳膊搭在小木匠的肩头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很快就会变成陌路人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嚎，无法排遣一腔郁闷。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敲开门，对惊愕的桑儿说：
“今天，我伺候小姐。”
桑儿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桑儿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
此时，若姜瘫痪的双腿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其实比桑儿还结实，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桑儿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碰翻。桑儿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
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桑儿拉进了屋，桑儿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就在若姜不答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了若姜，这天仙般的脸使他立刻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超越普通趣味，达到了收藏家的境界，他见到这稀世之宝因残缺之美而更美，就立刻决定收藏。礼典上有六十四枚木片描述他的虎威，他打仗时头盔上插着三根松鸡尾巴毛，胸口有一百零八片牛皮甲，穿着红袍子，戴着花围裙，围裙上绣着斧形纹章，腰间的绶带上挂着水苍玉、黄玉、玛瑙、绿松石、琥珀、金官印和半个虎符，还挽了两个漂亮的大花结，在战场上唯一比这累赘更多的人是国王，因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残疾的若姜能给他当第九房妾，孔家人喜出望外，若姜则陷入了绝望。
晨吐后，若姜抱着小木匠啜泣：“它是你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的。”桑儿默默地拾起痰盂出门。小木匠请求若姜把他贬为奴隶，若姜叱道：“你还敢有这卑贱的念头！”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声，桑儿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她又听若姜说：“你想让孩子将来嫌弃你吗？”桑儿盯着痰盂里清清的汁液想：一个孩子，就从这里面长出来？它还没影儿，就把一个放木鸢的姑娘变成了母豹子？从这时起，她喜欢暗自念叨一些事了，她开始变老了。
她端着痰盂回来时，若姜正把一件长袍展开给小木匠看，上面有青黑夹杂的饕餮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百年前鲁国的丞相就穿这样的衣服，孔姓往昔的尊贵不过如此，你现在地位卑下，不要穿出去惹人笑话，留着作个念想。”小木匠满脸困惑：“你指望我成个什么人？丞相吗？”若姜怀着对即将夺走她青春的家族的怨恨、对他们权势的憎恶，呵斥小木匠：
“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
她把袍子扔到小木匠怀里，“你要是为娶不了我而懊恼的话，就用这个东西来激励自己吧。我找不到更高贵的服装！还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
她推着轮椅的轱辘，目不斜视地经过桑儿身边，来到书案前，轮椅的轱辘把书案撞得摇晃了一下，砚里的墨都洒出来了。桑儿找到抹布时，若姜已经蘸着书案上的墨汁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黻”字，把缣帛举起来给小木匠看：“这是我送你的名，念‘服’，就是高贵的礼服的花纹！”小木匠睁大眼睛辨认那繁复的笔画，桑儿也怔怔地盯着这个念“服”的怪字，若姜又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姓名――许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