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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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

    wed jun 22 21:51:12 cst 2016

    第五章 迷雾

    王殿深处,太医战战战赫赫地伏在地板上,皇帝张炬背对着他,仰着头却垂着肩膀。他狠狠地咬住牙关,可一汩晶莹还是流星一般划过他的面颊。他紧握着手中那段殷红的袖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立刻召回黑山脚总领,李殊!”

    天刚微微亮,黑山脚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训练。李恪也被祖母强拉硬拽地脱离了温暖的被窝,黑山脚的寒冷彻骨一下子就让李恪苏醒了过来,在祖母的监督下有些不情愿地捧起书。突然,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喝叫声,连忙起身去看,只见山道上一匹黑马正在奔驰着,定睛一看马上到那个骑士,李恪马上红着眼睛,哭丧着脸对旁边的祖母说道:“奶奶!我也要骑马啦!”

    “坐下!”祖母厉声呵斥,心想乖巧的李恪平时不这样闹的,便探头去看。

    骑在那马上到是一个与李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骑在马上扬鞭高喝,飞扬跋涉,气势一点儿也不输给正经的士兵。

    祖母回过头对李恪说:“好好读书,你跟他不一样!”

    马上的这孩子名叫狼满擎,是那个与李殊交换剑的男孩,狼满是翻译过来的姓,擎是李殊给他起的中原名字,一般他都自称李擎。李擎在那次换剑之后,就死活跟着李殊不愿离开,无可奈何下,李殊便让他做自己的小书童,并教他识字,这李擎也是天赋极佳,而且乖巧无比,深受李殊喜爱。与所有的黑山民一样,这孩子虽然年龄小,但作战能力惊人,骑术箭术已经是水准之上,所以李殊才放心让他前往黑山哨塔为自己传信。

    接近哨塔,远远便有卫兵认出这个小毛孩,驾着马前来截住李擎,用马鞭指着他叫道:“来者何人!”

    李擎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穿着中原人的行装,从黑山脚城堡的方向前来,不应受到如此阻挠,他刚刚学会一点点中原的语言,极不流利地说道:“李…擎。”

    “哦哦,是那个小野人啊。”卫兵毫不留情地嘲讽起来了。

    李擎立刻体会了他的不怀好意,毫不犹豫地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沉下嗓音,说道:“闪开。”

    “哟!”卫兵被这充满警告的眼神下了一跳,随即又一脸戏谑地说道:“还会威胁人咯,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李擎见他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直接去腰间拔出那把原来戴在李殊身上的佩剑,直指那卫兵,怒目相向,高声叫道:“闪开!”

    卫兵大吃一惊,胯下的战马一时失控了一会儿,哨塔旁边的卫兵都把目光聚焦过来。

    “你这小子……”士兵正要叫骂,却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

    “让他进来!”

    从哨塔里走出一个轻甲裹身的年轻将军,向李擎挥了挥手,让他过去。

    李擎驾着马缓缓地往前走去,经过那卫士身边时,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来到将军跟前,才利落地下了马,用很奇怪的口音报道:“总领…请…杨逊将军…去!”

    惹得旁边的士兵们哈哈大笑。

    “笑什么!”杨逊环顾了士兵们,厉声呵斥道。

    士兵们的笑声立刻噶然而止。

    “走。”杨逊二话不说上了马,便随李擎一起去了。

    李殊早已在议事府等候多时了,见杨逊来到,连忙起身来迎。杨逊一个拱手,叫道:“杨逊拜见军政总领。”

    “免礼了免礼了,先坐下了。”

    杨逊见整个议事府没有别人了,猜测李殊必有秘密大事,顿时心中一动,坐下来便问:“总领有什么吩咐?”

    李殊没有回答,而是摸出一封书信,要递给杨逊,“先看看这个。”

    杨逊连忙来接,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

    “皇上要召您回去?”杨逊看完吃惊地看着李殊。

    “对啊。”李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杨逊只觉得有些突然,一时摸不着头脑,觉得有好几处说不出的蹊跷,不知是喜是忧。

    李殊冷静地看着杨逊的眼睛,说道:“非常奇怪,但首先要有准备。”

    杨逊想了一会儿,皱紧了眉头说道:“为什么是信?莫非皇上根本没有遣使来召?”

    “对,很特殊的是,这么重要的信,竟是信鸽送到的!”李殊眯起眼睛深深的思虑了起来。

    “啊?”杨逊简直不敢置信,王书用信鸽传到,这即使在战争时代也是非常非常少见的,更何况是这个和平时代。虽然用信鸽传书确实会快不少,但很不稳妥,经常会丢失,而且王书用信鸽来传是很失帝王尊严,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用这种办法的。杨逊的脑海里首先浮现了两字:有诈。“这…会不会是伪造的?”

    “这王印,断然无假。”李殊早就打消了这个猜测,他在皇上身边待了半辈子,别说是辨认这王印,就是上面的字,李殊都能确定是皇上亲笔所写。

    杨逊又回头一想,说道:“那便是紧急咯!”

    “还有,你看上面只字未提黑山脚的守备,仿佛忘了我的职务。”李殊指了指杨逊手中的王书说道,“这简直是仓促。”

    杨逊恍然大悟,赞道:“总领思虑甚周。”

    “有何事为何如此仓促要召我回去?”李殊感觉如同面对着一口深渊。

    “总领应小心为上,此非善事啊。”

    “但既然是王书召我,我不去也得去!”李殊豁然起身对杨逊说道:“杨将军,有件事我只能托付你。”

    “总领但说无妨。”杨逊站起来低头拱手,恭谨地说道。

    “我于明日启程回王城,在下一任黑山脚军政总领到任之前,黑山脚总领的事务暂且托付于你了。”李殊缓慢而庄重地对杨逊说道。

    “李护李将军在军中更有威望,且是总领长子……”杨逊的话被李殊打断了。

    “他也要跟我走,李家全家迁往王城。”李殊淡淡的说道。

    杨逊一听,顿时酸了鼻头,对于政治不甚了解的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一个地方长官举家搬迁意味着什么。

    “能否帮我?”李殊恳切地问道。

    “能!”杨逊拼命地点了点头。

    李殊笑了笑,走到杨逊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下午便召集众将军,在众人面前委任你。”

    “是!”

    这个老人从杨逊身边走过,微垂着脑袋,深刻的皱纹爬满了整张脸,杨逊看着他那已经没那么硬挺的背影,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堵着,久久不能舒畅。

    李殊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里,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陈旧的书桌,还有那一叠叠各式各样的书籍,鼻息渐渐沉了下来。十年啦,刚来的时候,李恪都还没出生呢,倔强的儿子李护迟迟不肯成婚,来到黑山脚竟拜倒在一个比他还要倔强的儿媳妇裙下,想到这里,李殊低头浅笑,转眼间,李恪都这么大了。李殊慢慢地脱下厚重的铁甲,肩头顿时一阵轻松,把它收拾的工整了,挂到墙上,好好地端详起来,谁曾想到,他这个书生竟也在老迈之年过上了戎马生活,而且这具铁甲一穿就是十年!“天下总归是太平了呀!”李殊舒心一叹,张开双手,想起了他们一干老臣十几年的奋斗。

    王城虽不是李殊的家乡,但是却是他建功立业的地方,久别十年,突然要回去,不管怎么样,李殊是喜胜于忧啊。那王书来的蹊跷又如何,只要能回到王城,一家人在一起,就算被罢官回家,过上清贫的日子又如何?这天下的太平,他李殊可是出了一份力啊。

    “粒粟!”背后想起了一个稚嫩却刚毅的童声,李殊不看便知道是谁。

    “李擎啊!”李殊很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我…也…去!”李擎很不熟练的一字一顿的说道,这孩子虽然话说不好,但观察能力却是极强的,他看到李家的人在收拾家当,便知道了李殊将要离开。

    李殊沉默了。

    异族人进入中原,甚至进入王城生活,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这不止会引不怀好意者从中做梗,而且李擎也将会备受欺凌。但是李擎那坚定不移的眼神让李殊有些汗颜了。

    “我…要去!”李擎拉了拉李殊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李殊的眼睛。

    李殊知道,若是拒绝这倔强如牛的小子,他就是跟着车队跑也要跟到王城去,便无奈地说:“好,不过要守好规矩。”

    李擎狠狠地低下头颅,说不出话,那快速的喘息声说明了他有多激动,黑山民是没有跪拜之礼的,低下头颅便是最诚挚的敬意了。

    这时,李恪走进了书房,一个恭敬的躬身,说道:“爷爷。”

    “恪儿,你来啦。”李殊笑盈盈地看着李恪。

    李恪冷冷地撇了一眼旁边那个壮了他一圈的李擎,而李擎则对李恪视若不见。

    李殊自然是发现了两个孩子对彼此的不满,但大都没放在心上,只当作小孩之间的小情绪而已。

    “准备的怎么样?”李殊问起搬迁的事。

    “嗯嗯,差不多了。”说起即将前往的那个地方,李恪便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问道:“爷爷,我们是要到皇帝住的地方去吗?”

    “对啊,那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李殊想起来李恪是出生在黑山脚,王城对他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的地方。

    “皇帝…是…什么?”旁边的李擎好奇地问道。

    “哼,肤浅,连皇帝都不知道。”李恪一仰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轻蔑的说道。

    “那恪儿你倒是给李擎说说,皇帝到底是什么。”李殊有意去调和两个小孩的关系。

    李恪歪了歪脑袋想了想说道:“皇帝就是那个最有权力的人。”

    “什么…是…权力……”李擎仍然一脸茫然,他虽然勤奋学习中原语言,但大部分的词语仍然不解其意。

    李恪则不假思索地答道:“权力就是让你干嘛你必须要干嘛!对吧,爷爷!”

    李殊笑着点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我以后要像爷爷一样辅佐皇帝!你呢?”李恪几乎是垫着脚尖向李擎发问的。

    李擎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我…要做…皇帝。”

    李恪一听,破口大笑,笑的前俯后仰。李殊在一旁也是听得哭笑不得。

    李擎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个人,问道:“不能吗?”

    李殊蹲下来,搭着这个懵懂小孩的肩膀,说道:“不能。”

    李擎刚想问为什么,可突然想不起来怎么说了,便一直保持沉默着,李殊以为他已经接受了,就放心的对两个孩子说道:“来吧,帮我收拾书房。”

    “好。”两人同声答道。

    三人用了一个早上才将这数以千计的书籍整理装箱完毕,这些书是十年前李殊从王城用五架牛车运到黑山脚的,当时来帮忙整理的是自己的儿子李护,现在同样是这些书,来帮忙的换成了孙子李恪,想了想,李殊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时,杨逊踏着急促厚重的脚步,匆匆赶来,见到李殊,一个拱手报道:“总领,快来看看。”

    李殊一听,二话不说跨着大步与杨逊走了去。

    远远就望见将士们站得工工整整,一片肃穆,他们看到李殊的身影,几千人猛然“咚”一声齐刷刷双膝跪地,每个人的眼眶都带了红。如此触目惊心的情景,让李殊心中大恸,脚下竟剧烈地颤抖起来。旁边的杨逊也径直走到人群中,猛地跪在地上,默然无语。

    黑山脚地冷风刮来,扬起了黄色的沙土,打在了将士们的脸上,将士们却像雕像一般巍然不动。

    李殊痴痴地望着将士们,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话,却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化成一串苦味,两行热泪沿着那深如刀割的皱纹缓缓流下。

    这个老书生,扑通一声跪在了众将士面前。

    “总领!我们不舍!”杨逊带着哭腔嘶声大喊,打破了这钢铁一般的沉寂。

    “我们不舍!”几千将士齐声呐喊,个个喊得青筋暴起,嘶声力竭。

    李恪和李擎两个孩子被这惊心动魄的声音震撼了,不知不觉也跪倒在地。

    李殊颤抖着声音,哽咽地说道:“李殊,愧对诸位将士。”

    “总领对我们好!教我们守规矩!打胜仗!教我们活下去!总领是我们的再生恩公!”杨逊喊道。

    十年前,李殊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人对这个没上过战场的老书生抱有任何好感,李殊立下的规矩更是被嗤之以鼻。李殊只能罚之又罚,可这只会激起这群不怕死的战士们更加的不服。终于,一次不服从指挥的贸然进攻让一个小队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圈,震怒之下,李殊领兵去救,等救回来时,已经是伤亡惨重了,这个小队的队长也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罪贯满盈的队长会被放弃,没想到精通医术的李殊二话不说连夜为他救治,为他捡回一条命。惊讶之余,开始有人骂李殊是个懦弱的书生,连违抗命令的事都不罚。一个月后,这个队长的伤痊愈了,被李殊派人押到军帐里,以违抗军令处以死刑。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一个月之前不处置,偏等到伤好了再处置。”所有人都骂李殊愚昧,竟然没有人服从命令前去实施死刑。这时,李殊提着刀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人的尊严!”然后自己亲自砍下这个队长的头颅。鲜血喷溅了所有人一脸,把将士们都洗清醒了―他们回想起了早被他们忘在脑后的尊严。从此,再无人敢对这个弱不经风的老头有半点不敬,李殊立下的规矩也被一分一毫地遵守了。

    李殊终于平复了些情绪,提起袖子抹干了老泪,说道:“将士们,起来吧。”

    几千个人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纷纷用手挥干了脸上的泪水。

    “我走后,将士们不要坏了规矩,杨逊杨将军将会代替我行总领职责,直到朝廷委派继任者。”李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冷静。

    “是!”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个黑山脚。

    “大家,散了吧,可不要懈怠了防备。”

    一个下午,李家上下都已经准备妥当,牛车马队都清点完毕,李殊这才与儿子李护两人穿着穿着白衣骑着马到黑山脚的那七大哨塔去一一查看,做最后一次巡逻。

    路上,李殊第一次对儿子问起了那封王书的事:“护儿,那封王书,你怎么想的。”

    李护摇摇头,说道:“孩儿见识太浅,不敢乱说,只是觉得此去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李殊问道,他自然清楚此处大有蹊跷,但是并没有往凶险处去多想。“怎么能如此确定?”

    “多半又是皇上听信谗言,就像当年把父亲派往这里一样。”李护横着眉毛说道。

    李殊沉吟了一番,说道:“只是为何如此仓促?”

    “哼!”李护瞪着眼睛,冷笑了一声,说道:“谁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

    李殊听完长叹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倒是李护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阿父,孩儿觉得,您应当像高辅那样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天下,终要回归太平啊!”李殊的心底始终抱着这个想法,这个想法比十年前还要坚定,仿佛随着他渐渐老去,天下也会跟着太平似的。

    巡完黑山哨塔,一家人早早安歇了,李殊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封王书一直萦绕着他的心头,未来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深渊,让他心烦意乱,无法入眠。

    黑暗中,一个老迈的声音轻轻地说道:“老头子,睡不着么?”

    “嗯…”李殊知道是老伴的声音。“你也还没睡啊。”

    老伴长叹一声,说道:“明天,又要换一个地方了,能不担忧吗。”

    李殊轻轻地笑道:“担忧什么?那不是回去原来的地方吗?”

    “你呀,”老伴语重心长地说道:“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是像个小孩般天真。物是人非,登王城还是登王城,可皇帝是那个皇帝吗?高辅不在了,童湖童午不在了,你这老书生还剩下什么呢?”

    “嘿嘿,保持勤谨,老天爷不会亏待我的。这么些年了,我们不都过来啦?”

    “那时,你只是一个臭书生,可我是个大家闺秀,为什么我那父亲就这么放心地把我嫁给你啦?”

    “那时是臭书生,现在也是。”

    “呵呵呵呵。”

    笑声嘎然而止,黑暗中又寂静了好一会儿。

    “老头儿,没睡吧。”

    “嗯。”

    “跟你说个事。”

    “直说无妨。”

    “不如,李家隐退了吧。”

    李殊一听,沉默了良久,而老伴也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沉默。

    “好不容易,这个家才有了荣华富贵,还要让恪儿像我一样去给人家放牛吗。”李殊说道。

    这一次,老伴彻底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睡了,李殊自己一个人叹了又叹,不知不觉漫漫长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