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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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回 一曲笛音动尊者 半弦琴呜引心殇

    fri sep 04 23:41:52 cst 2015

    铜盏敲了三声,一人的身影不知何时登上了水榭,隐在风幕后,水榭上下却是布满面色凝重的侍从。

    家老十分恭敬地向风幕之后请示道:“大人,府中乐官已到,一切准备就绪,敢问何时开始?”

    风幕后的人,略一顿首,家老微笑着领命而去。

    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广袖舞姬摇曳于风幕前,一时间雪中的水榭,兰雾萦回,妙曲回音。

    三曲已过,娓姬淡淡一笑,斜睨了一眼身旁,轻描淡写地问道:“如何?都看完了?”

    虽是冬天,卓久和玄奇的额角上却已挂上了汗珠,他们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看着娓姬。

    “刚才好险,我们差点就跟死士撞上了!”卓久窃窃感叹。

    娓姬直起身子,端详了他一会儿,掩口笑道:“放心,你这个样子,保准没人敢怀疑你!”

    卓久看着娓姬俏笑的样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玄奇扯扯他,转脸笑着问娓姬:“娓姐姐,你什么时候上场,我也很想听您唱歌呢!”

    娓姬眼风扫过玄奇,徐徐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两根玉笋在胸前一绕,解开了裘皮长袍,露出上衣,那是散花绫的云锦裳,看上去更显仪态万方。

    玄奇连忙上前帮娓姬拿好衣服,只听娓姬语气平淡地说道:“一会别忘了拿银盘子,过来领赏。”

    玄奇的脸围在一堆白狐毛中,目送着娓姬盈盈的身影,又痴了。

    水榭中,正是高髻盘旋,舞袖翩翩,忽然听到一个女子高声越出,“小女子不才,先为大人献上芙蓉歌一曲,且为大家助兴。”

    家老定睛一看,正是立在乐官身旁的娓姬,他向风幕后看了一眼,幕后之人的身形微动,却没有任何指示。他放下心,示意乐官奏乐。

    玄奇从帘子后探出头,看着且歌且舞的娓姬,好奇地问卓久,“娓姬既然是魏国人,为何会流落周国呢?”

    卓久坐在娓姬刚才歇息的榻上,悠然吃着果脯,闲闲答道:“听说她家中曾是宫廷乐正,后来因事被逐,她应是觉得在故乡卖艺太过落魄,故此隐姓埋名来到周国谋生了。”

    “是吗?”玄奇眼中流露出困惑之意,不解地说道:“可看娓姬,也不是个沽名钓誉,在乎虚名的人啊!是不是另有原因啊?”

    卓久一边咀嚼着,一边用莫测的眼光打量着玄奇,“你管那么多干嘛!知道二哥为甚讨厌你吗?就是因为你太多事了!”

    玄奇不听犹可,一听之下,连忙从沉思中醒过来,紧张地看向卓久,问道:“阿喏说得讨厌我了?”

    “嗯,对呀!”卓久笑得奇怪,他继续说道:“二哥出来办事,当然是喜欢能为他所用又不添乱的人了。你一介女流,没甚本事,倒还不自知。你说你讨不讨厌呢?”

    玄奇张张口,忽然扶住脑袋,难过地说道:“我好像记不清正厅的位置了?哎,在哪儿来着呢?是不是一进门的位置啊?”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愣住的卓久,顺手将果脯抢过来,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小姑娘,你说说呀?正厅在哪儿?说不出,画出来也行啊!”

    “我什么也没说。”卓久呜咽了一下,头一次发现玄奇身上竟然还有一股市井气,跟自己倒是半斤八两。

    正说话间,娓姬的芙歌已然接近尾声,当最后一个尾音合拢在她齿间之际,清徐曼妙的声音还久久缭绕在水榭上下。从风幕后,传来几声击掌。娓姬听后,微微一笑,向乐师飞去一眼,乐师会意,轻拢慢捻间,娓姬再次开口。

    幕后之人像是起了兴致,以手给娓姬打节拍。玄奇一眼望去,便是座下众人也多沉浸在娓姬的歌声中,那些刚刚还嘲笑娓姬的歌伎,此时却从头上拿下铜钿银篦敲着案几,合着娓姬的节奏。

    玄奇听着娓姬的歌声,那曲子用的是南调,歌词讲的是江南风俗,“萦暄也是江南人呢!”玄奇想起那一日萦暄唱给自己的“因持见君子,愿袭芙蓉裳。”,忍不住哀叹,“不知她现在如何了?萦暄,你的莲成华还在我这儿,若想寻回,可要好好活着啊!”

    “玄奇!”娓姬转过身,笑影浮动的双眸扫过她,示意着。

    玄奇连忙拿了银盘奔出垂帘,双膝跪下,恭敬将银盘奉到风幕前。

    家老从风幕后闪出来,将一只金螺放到盘中,说道:“听娓姬一曲,如闻天籁。娓姬真是韩姬复生,家主特赠金螺,以慰娓姬。”

    玄奇忽觉手下一沉,她瞅着盘中硕大的金海螺,想着娓姬这敛财也忒容易了,果然像师父说的一样,无论作甚,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得以名声远扬。不然,站在这的为何不是那些采莲女呢?玄奇心下想着,不禁对娓姬更加佩服,一个魏国人,倒是把江南的小调唱出别样味道,当真是不容易。

    “娓姬谢恩!”玄奇朗声说道,轻轻起身,徐徐退到娓姬身边,嘻嘻笑着看向她。

    娓姬掩口一笑,颇为满意,领着玄奇往帘子后走去。

    “娓姬且慢!”家老从风幕后,再一次闪出来,他拱手笑道:“敢问娓姬,身边的小姑娘可会唱歌?我家主人欲要一听,还望成全!”

    玄奇困惑地看向娓姬,难不成裴诚如此小气,喜欢买一送一,一定要有个赠品才行?

    娓姬垂眼看着玄奇,倏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微笑着对玄奇说:“玄奇,你会什么,且给大人看看。”

    “可我不会唱歌的。”玄奇怯怯说道。

    家老神色一变,他平复着,又笑着看向娓姬,意味深长地说道:“娓娘,你是咏唱高手,怎么还没调/教好徒弟啊?”

    娓姬闻言,面上露出愧色,上前拜道:“这小丫头,是新来的,妾身还未来得及调/教。不如,妾身再歌一曲?”

    从风幕后,传来“啪”地一声,家老谨慎地向后看了一眼,辨认出是主人茶盏落盘的声音。他知道主人的习惯,听曲时总爱摩挲着茶盏,如今这声音,怕是心中已有了几分不悦。

    “娓娘,你这是要拒绝家主的请求吗?”家老转过身,语气中含了逼迫之意。

    娓姬抬眼向四周一看,不少乐师和歌伎脸上皆露出得意之色,怕是都等着看好戏呢。她沉沉气息,扭过脸,语气郑重而又有些严厉地说道:“玄奇,既然大人瞧得上你,你权且一试。”言罢,她伏在玄奇耳边,低低说道:“你可答应我了,不能连累我。”

    玄奇只觉得一股兰香萦绕在自己鼻尖,但此刻配着寒风和娓姬清冷的目光,却愈加让人心中发冷。她点点头,走上前拜倒,恭声说道:“承蒙大人青眼相看,小童不胜惶恐,愿献上一曲羌笛,聊为助兴!”

    娓姬松了一口气,家老点点头,示意乐师送上笛子,此刻风幕后之人却淡然开口:“取竹来。”

    家老愣愣,虽不解何意,到底是拿来一根翠绿的竹递了进去。

    卓久藏在帘子后,担忧地看着玄奇,“如此鄙陋,她如何能吹好?”

    玄奇隔着风幕,望着其中的烛火渐渐明亮起来,一男子似乎拿了匕首在对着一物事,仔细修理着。“他莫不是在动手做乐器吧?”虽然平日时候,自己也常常跟在师父后面,求他做竹笛给自己。待做好,自己就跟在师父后面乱吹一气,把好好的曲子打得七零八落。

    “师父也给我看过不少笛子,骨笛声音清幽,瓷笛音出率真,玉笛听上去倒是雅致,却莫如竹笛自然。”玄奇闲闲想着,却未看到卓久和娓姬脸上已是布满阴霾。

    玄奇接过家老递过来的竹笛,放在唇边试试,似乎是觉得不合适,环顾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她步到家老身边,恭声问道:“能否借我锉刀一用。”

    家老不解地看着她手中的七孔笛子,又往往风幕内,见风幕中人递出了锉刀,连忙俯身接过,递给玄奇。

    “多谢!”玄奇笑着道谢,开始凿孔。

    “她这是在作甚?”一个歌伎好奇凑到乐师身边问道。

    乐师含笑,小声答道:“她这是在做十孔笛,这种笛子可以演奏半音,但难度较大,而且这竹笛是临时做的,本就简陋,怕是难以驾驭啊!”

    歌伎呵呵笑着,声音猛然升高,她斜睨着娓姬说道:“都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子的狗,果然如是啊!”

    玄奇弄好笛子,又试试,无奈叹了口气,心有余力不足,这与师父的“舒郁”根本无法相比啊!她向娓姬投去抱歉的一眼,倏然,她转过头,拱手说道:“献丑了。”

    玄奇轻轻横过笛子轻压在唇上,想着师父平日吹奏“舒郁”时的场景,她徐徐起音,阖上眼睛,仿佛是又回到了觉法寺的那片竹林。

    霜雪满,羽云散,草色起,柳芽发,春景待续。

    寒风穿过水榭的四围,轻轻拂着玄奇肩上的散发和裙摆,远远看过去青色人影独立,好似也化作了一棵翠竹。

    指尖飞动,水榭外雪花似乎也感受到了转动的音色,翩翩落入四围中,一时间,花舌聊转,鸟鸣阵阵,芳林皓月,双枝闲丽,八音和调,涤怀畅茂。

    “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家老闻声,扭头看了一眼风幕中人,他未曾觉得这小姑娘的笛子吹得有多好,虽空灵却甚是简素,没有一点热闹气,倒像是一个隐居避世之人,寄情自然所作。

    此刻,风幕中却低低响起一种声音,似龙吟,低沉婉转地萦绕在笛音四周。本是紧紧阖上双眼的玄奇,不禁睁眼一看,正好看到从风幕后走出一个吹箫的年轻男子,他一身白色长袍,围着厚厚的银狐裘衣,身姿修长,立在自己面前。

    家老见风幕后的男子走了出来,有些惊慌地上前,生怕忽然从哪里冒出什么危险。一旁的众人见近来一直隐在幕后的裴诚走出来,纷纷直起脖子侧身观看。

    “裴大人!是裴大人出来了!”歌伎们笑闹着。

    “真像神仙公子一般!”

    “听说大人素日便爱自制乐器,当真是极有雅兴啊!”乐师在旁边附和着。

    “这就是裴诚吗?”玄奇暗想着,她冷冷地看向这个容色姣好的男子,看着他眼波流转,玉指纤细,心里竟没有半分歆慕,只涌上一种十分想把他手指一根根切下来的冲动。

    “人皮果然是一层很好的伪装啊!”玄奇感叹着,俊美如师父,虽面容已毁,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便是那些锐士,手上的茧子厚重,但外冷内热。如何,这般拥有这般绝世容颜的人,心肠会如此歹毒呢?

    出身低微,竟能凭着优伶之艺爬到高位。官阶甚高,却向周国出卖魏国机密。明明长了一副好皮囊,却甚爱摧残豆蔻。“师父说过,貌美的男子但凡狠心起来,比世间最毒的妒妇还要可怕,当真是极有道理。就凭着这副面孔,不知迷惑欺瞒了多少世人!”

    玄奇不想再应和,音调急转之下,一声泛音终了,肃然下拜,道:“大人,篪才甚高,小童甘拜下风!”

    “抬起头。”裴诚的声音倒是不那么娇柔,还是一派男子气息。

    “小童不敢冒犯!”玄奇压低声音,紧紧伏在地上。

    “不要紧,来,把头抬起来。”玄奇看着刚才还想切下来当菜吃的手指滑到自己颔下,顺势挑起自己下颌。

    娓姬看着裴诚扶着膝盖,俯身去看玄奇,心下惊慌,刚想唤卓久,却发现已是不见踪影。

    玄奇盯着裴诚看了半天,心中暗道“什么绝色,以讹传讹!连师父的脚趾都比不上,不对,连阿喏的头发丝儿都没有呢!便是呼葛黎也甩他三条街了!等一下,他这是化妆了?!”她心中哀嚎一声,都说江南的公子们羸弱不堪,如女子般妆面,我还不信,此言不虚啊!

    “阿喏化妆会不会更好看呢?”玄奇丝毫不觉得危险,自顾自想着,唇边竟然浮上一丝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