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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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wed jul 15 15:12:49 cst 2015

    卷案

    “一层,两层,三层......”我趴在台阶上,蘸了皂荚水,仔细擦洗着。这是每天我的任务,一个仆役应该做的事情。

    “终于擦完了!”我扶着酸疼而僵硬的腰背,艰难地直起身子来,望向一百六十级台阶,微笑一下,“还是很有成就的!”想着,应当跟师父回禀一声,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当我转过头,却不由噗通一声跪下,跪在那双纹缕双花的蚕丝靴前,“教主大人!”我万分恭敬。

    我听到头上飘来一阵冷笑,那只穿了靴子的脚只轻轻一抬,木桶便向下坠落而去,我阖紧双眼,听着木桶撞击在石阶上的声音,心不停地跳动。

    我不知道这个性格怪异的家伙又要作甚,只是身份低微的我,却不能做任何反抗。

    “煜澈,台阶脏了,你看不到吗?重新来过吧!”他幽幽说道。

    “诺,教主。”我扶着长满厚茧的膝盖,起身向台阶下走去。还好,今天的把戏不那么恶毒,我是不是该烧高香啊。我徐徐步向台阶,回忆一点点渗入记忆之中。

    乾州天水教,立教一百六十年之际,在乾州禹山选址,建造营地。兼爱清修,和风浮荡,传教于八方,于是能人义士不解行囊,跋涉奔来,于炳仁阁前,舍身受教,成巍巍大观。

    我正想着间,忽然背后一阵掌风袭来,不觉察间,我双膝一软,向前跌去,顺着第五十六级台阶滚了下去。嗯,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是第五十六级台阶。

    当我终于停止翻滚,落在广场上时,我听到男子幽然说道:“快些起来,不要偷懒!天水教不养闲人!”

    我浑身都疼,脸上还湿漉漉地,不知是不是受伤了,不过近来受伤也是很平常,不需多紧张。我爬向木桶,一只手向前伸去,把住木桶边缘处。

    我揽过木桶,一手抹去脸上水,“怎么是红色的?”我愣愣,放到口边舔舔,“还不错唉!”

    我抱着木桶向上方看去,教主似立在天际般,那傲视一切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凛然不可犯,不是人,是神。

    “抹布呢?”我向空桶中看了一眼,顿觉惊讶,慌忙四下寻找。

    忽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里递过来的正是我的抹布,我向上看去,那张脸再熟悉不过,可是我却连唤出那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了,便叫他玄衣公子吧。

    “谢谢!”我接过,急急转身走开。

    “煜澈!”那人大叫着,我却不敢回头。

    “您是天水教的客人,若是您还放不下她,对我知会一声便是,我自会让她去服侍您。”教主的声音萦绕在广场上空。

    “你要什么,跟我说。她,我要带走!”玄衣公子坚定地说道。

    教主轻笑着,正跪着擦洗第一层台阶的我,虽然不曾看见,但我知道,此刻他一定是又拿那倨傲的眼光看向我。

    “她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神智不清,天水教留她,已然是恩赐。只是,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她,不能让你带走。”

    我无力地擦洗着台阶,满心都是玄衣公子那怜悯而痛心的目光,“真是让他失望了。”我抱歉地想到,手上加快了擦洗速度。

    “这样啊!”玄衣公子的声音一如春水般温和,听不出气息起伏。

    不知什么时候,当我擦到第二十四级台阶的时候,那双蚕丝履又飘到我面前,我听到教主柔声说道:“煜澈,现在回去吧,今日的活儿,本尊给你免了!”

    我茫然点头谢恩,虽然明知没那么好的事情,但是现在的我懒得动脑子,费心思,每天只要能弄到一些药去喂给病榻上的人,只要能留在天水教里,只要能跟师父说说话,就很好了。

    “准备一下,他说了,今晚,让你过去。”

    我脚步停滞下来,膝盖忽然疼起来,教主语气宛转莫测,我回眸怯怯问道:“敢问,那是什么意思?”

    教主依然笑得轻盈,我感到脑后一片疼痛,不由捂住脑袋跪了下来,“下等的仆役,教主那是可怜你!”

    “给,这是今天的药。”教主俯下身子,将一包粉末递到我面前,我边道谢着,边要过去接,却看见教主一个反手,将药包紧紧握住。

    红色的粉末从他指尖落下来,像极了那年我与夫君成亲之际簌簌散落的花瓣。我双手并在一起,想接住那不断坠落的花瓣,一如挽回曾经的希望般。

    教主很满意我这种濒死疯癫的样子,他起身张开双臂,轻轻一点地飞身上了台阶,遥遥回望着我,唇边含着嘲讽。

    “自作孽不可活,煜澈,你不要怪我们心狠!”刚才打我的男子立在我背后,狠声说道。

    我作孽了吗?我转过脸,看着眼前男子愤怒的目光,还有周围人冷淡的目光,有些糊涂了。原来书本上说的都是假的,一旦你按照那些去做,却收到相反的效果。

    “我没有作孽,我只是妨碍到你们了。”我早已习惯他的愤怒,若是过去或许会想着要宽解,可现在能让我在意的东西实在不多。

    于是,我看看天色,抱起木桶,“该去见师父了,师父一个人呢!”

    当我走在路上,从闪躲的人群中挤过之时,曾经我的周围围绕着的是朋友、家人、同伴,如今,只剩下冰冷、仇恨的目光,若不是有人相信我,只怕我都要相信自己是个罪无可恕之人。

    我走到后山,给病榻上人熬好药,他还没有醒,可能真的太累了。“不要怕,现在那些坏人找不到你了,我保护你!”我半跪在榻边,拿起他的外衣,抚摸着,怅然说道:“好好的月白色,都弄脏了,我明天帮你洗干净。”

    服侍他喝完药,我急忙奔向藏冰洞,从路上采了许多药草,打算放到师父的枕边,让他睡得安心些。

    “师父,师父!”我欢喜地跑到师父身边,将药草放到寒冰榻上,看师父头发和面容都没乱,才放心下来。“师父,我在这里干活,你才能有寒冰睡。你看我的手,都磨破了。”我把手伸到他面前,给他看,“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我等了很久,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拉过我的手说,“让你小心拿剑,怎么这样不当心!女孩子手弄破了,跟毁容无异!”然后,拉着我的手浸泡到药汤里,轻声问道:“烫不烫?”

    “师父,你的手好冷。”我小心托起他的左手,贴到脸上,想给他暖暖。冷,是世间最恐怖的事情,我一直这样认为。当冷意贴近你,钻进你的骨头里啃噬的时候,你想反抗,却不知从何反抗,恨不得纵身跃进火堆,让自己成为灰烬才好。

    接着,我有点累了,将他的手放了回去,摆成合十的造型。我靠着寒冰榻旁边,看着师父一天天消瘦下去的面庞,还有那道越来越明显的伤疤,“师父,快了,等一切安好,我就可以休息了。师父,到时我们一起化作山鬼,可好?”带着这样甜蜜的念想,我笑着眠去。

    梦里青竹林掀起层层波澜,绵延看不到尽头,毫无依托的我忽然从空中急速坠落,似乎是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我睁眼一看,是个没有脸的男子,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谁。

    他躲开我的手,倏然,将我抛向远处。我撞上山石,骨头碎裂,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唯有呼呼而过的疾风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叛教者的后代,自然也是罪人!”

    “让她认罪!认罪!”

    “你可知错?”

    我明知是梦,可是还忍不住伤心起来,从眼睛里流出涩涩的的东西,我砸着嘴巴尝着,有点苦,比早上的差多了。

    “醒了?”

    我迎着明亮的烛火,徐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准确来说是玄衣公子的房间。

    “刚刚你全身发冷,我让人生火龙,现在暖和了吗?”

    我坐起来,感受着屋子中暖暖的气息,向玄衣男子道谢。

    “那藏冰洞时间久了,寒气格外重,你以前得过寒症,本来就不应该去那里。”

    我专注地看着玄衣公子走到吊着炉子,掀开壶盖,察看着,抱着膝盖说道,“师父在那呢,我不去,他会着急的。”转而,我笑道:“师父啊,每天都在等着我回家呢!”是啊,每天都有一个人等着自己回家,每天都能看到黑暗中的灯火,多幸福啊!

    玄衣公子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生气,他撩了盖子,步向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道:“你知道,我今天跟他提了什么要求吗?”

    我谨慎地跪坐在榻边,“无非是让我来服侍你。”

    似乎是被我口中随意的语气激怒了,玄衣男子双手揽过我,我的腰被他约束得很疼,嘴里却不敢说得罪他的话,“在我来之前,他对你提过这样的要求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也对我很愤怒,似乎无论是谁,对我都很愤怒。为了不惹事,我摇摇头。

    他猛然丢开我,走到一边,平息了好一会儿,看我正捂着头,走上前,粗鲁地拨开我的手,看看,说道:“你怎么笨成这样了,都不知道躲的!”

    我抬头,见他取来药包,应该是想给我上药。于是,我低下头,想着这样上药应该方便些。

    同样等了许久,他都没动静,我抬头一看,正撞上他莫测的目光。

    “怎么了?”

    “没怎么,我忽然想到,你不用上药的。”

    我愣神,没听懂他的话,只见他走到炉子边,取来一个碗,从里面往外盛着什么。

    “好香!”我笑着说道,我很饿,平时饭量就很大,今天除了早上吃了两块芋头,就再没吃过东西。

    我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里的碗,“你饿了吧?菰菌鱼羹,我做的。”

    “我只吃一碗的。”我接过碗,讨好地对他说道。

    他点点头,负手立在一边,看我吃。

    这个鱼羹真是好吃,跟记忆中味道一模一样,食物总不会变,只要手艺精湛,可是人就不一定了。

    我舔着碗沿,看着实干净了,才放下,他接过碗,走到炉子前,背对着我。

    “还要吗?”他的语气平淡。

    我很想再吃一碗,可是肚子忽然疼起来,我紧紧揪住榻,却还是低挡不住阵阵翻滚的痛意,我从榻上摔了下来,我把手伸进嘴里,使劲扣着,却瞬间涌出一大滩污血。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可是却说不了话,我不停敲打着地面,想唤起玄衣公子的注意。

    他没有回头,只转着炉子盖,漠然说道:“你师父说过,让我保护你。现在既然保护不了,就让我亲手毁掉你好了,总好过看着你痛苦。既然他不让带走活人,我想骨灰总可以带走的。”

    我拼命摇头,开始向他爬过去,我不想死,一点都不想,哪怕这么多人恨我。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角,直起上身,说道:“师父!......把我.....放到,他身边!”

    “师父,一个,只有他一个,在那里呢!”腹部的痛意让我在地上打滚,我忍不住哀嚎起来。

    “还有......”我想再说点什么,他却始终没有转身,我自觉不能依靠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的鲜血还在往外流淌着,浸湿了我的衣服,地上,案几上,还有他的衣角。

    意识中,我当是走出门口,但实际上,我依然趴在门栏上,浑身痉挛着。

    “为何药效如此慢!”玄衣公子沉思良久,猛然回身,却丢出一句让我崩溃的话,接着,我看到他端起满满的碗向我走来。

    “煜澈,忍一下,一会儿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搬起我的脑袋放在膝盖上抵住,右手环顾着我的脸,抚过琴的手指卡住我的两颊,左手的碗向我的嘴巴里倾倒着。

    那是曾经让我满足的味道,食不知味三月的鱼羹,此刻却成了我的断魂散。我一边被迫往下咽,一边看着玄衣公子的面庞,豆粒般的汗水从他额间沁出。

    “杀人真是辛苦!”我的眼泪从两边滑落下来,我从未想到过,我会死在他的手里,便是亲近又如何,我死得还是不甘心。

    我拦住他的胳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最终,施暴结束,我又被丢在地上,乳白色的鱼羹与血一起顺着我的嘴角流淌。我伸手擦擦嘴角,意识开始模糊,但却看清了竹林中那男子的面庞,那是我的夫君,我所思慕的人。

    我的夫君把我扔向山石,让我全身碎裂。我断断续续地叫着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何,便是不能原谅他,我也很想知道若是他得知我已死,是何种反应?会伤心吗?会流泪吗?还是像外面的人一样,拍手叫好!

    他也对我怀着同样的仇恨啊!他说从未真心待过我!时至今日,我再也不能否认,我遍体鳞伤,已经接近死亡。

    我的眼睛微阖起来,模糊中,却看见上方出现玄衣男子的脸,他应该是扶在地上,注视着我。

    我的样子应该很吓人,又很滑稽,不然他为何要又哭又笑呢?

    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脸上,直落进我的眼睛里,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为我哭呢!

    算了,死便死吧!只是,不要再有人为了我落泪才好。我的手拂过他的眼角,将手背上的血也留在他的脸上。我不怪他,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死在了我试图保护一生之人的手中。

    模糊中,我的最后一句,我的遗言是,“阿喏,不要哭,没事的。”

    冷意袭来,一如十几年前的齐林山,同样的玄色,同样的年纪,都是于我心中同等重要的人。其实,自那日开始,我就应当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何种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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