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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田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的东西,若要她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那简直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她却将这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捧起来,垂着头,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掠地瞧着她,几乎已不相信自乙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亲切,嫣然道:“你不嫌我脏?”

田思思摇摇头。

王大娘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谢谢。”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发作,但现在她心中却只有感激,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红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已经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这次出来,本来决心不对人说真名实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踪;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王大娘面前,她竞不忍说半句假话。

王大娘嫣然道:“田恩恩……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个甜丝丝的小妹抹。”

田思思的脸红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嗫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随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鲜艳。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银铃般娇笑,道:“原来你说话也这么甜,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只可惜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我不相信。”

王大娘道:“我怎么会骗你?怎么会舍得骗你?”

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田思思点点头,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忽又摇摇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岁,我想没有人会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可以骗过你,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田思思垂下头,也不禁轻轻叹息。

她第一次感觉到年华易去的悲哀,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珍惜。

她觉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层。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道:“她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

王大娘笑道:“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旁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田心噘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还是个小子,真的还不懂事。”

王大娘叹道:“有时不懂事反而好,现在我若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

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应该开心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发现王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就在同时,她己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地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是一柄匕首。

他的声音更锋利,仿佛能割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头。

她这才发现屋角中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无论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把虽生了锈,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块千年末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鬼瑰。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种人会坐在王大娘这种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人也会开口说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不对?”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冷冷道:“因为你若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说的话好像永远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对。”

王大娘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葛先生道:“我说的话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声如银铃,道:“小妹妹,你们看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闭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们实在无法承认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许可以用任何名词来形容这个人,但却绝不能说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得长久,就会渐渐发觉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田思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本来想问:“像这么样的人,谁能跟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种人在一起,她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说来,这一天才刚开始。

田思思觉得今天的运气不错。

她终于脱离了钱七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骗她的恶陡,终于遇到了赵老大和王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王大娘却像是只凤凰。

现在金丝雀也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觉得很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

王大娘的真面目

(一)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俏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绣金的发屐。

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的响,就好像雨漓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脚,脚上穿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妇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句风流诗人的明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了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柘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色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自江南来了,也到这里来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倩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善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亲密的语声时,王大娘已经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带着笑道:“你竟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都瞧不见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的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懂得用谎话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月谎话来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吗?”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动,慢慢的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的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