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大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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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潘陪着笑道:“小人的本事,就是什麽都不会,什麽都不懂,一个人活到四十多,还是一点本事也没有,这也不是件容易事,您说是麽?”

胡铁花大笑道:“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可见你的本事已不小了。”

日子过久了,他更发现小潘不但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还有种特别的本事。

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福建岭南,黔贵川鄂,无论那一种力言,他竟都能说得流利自然,就和在那边土生土长的人完全一样,无论做什麽交易,都只管放心让他去做,他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吃亏的。

而那石驼,虽然不能和人说话,却能和畜牲说话他似乎能用一种神秘的语言,来沟通他和畜牲间的思想。

无论驴马骆驼心里在想什麽,他全都能知道,他心里想要这些畜牲干什麽,它们居然也能乖乖的听话。

有时候胡铁花简直想不通姬冰雁是用什麽法子将这样两个人找来的,他实在不能不佩服。

车马果然在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小潘和石驼就像是根本没睡过觉,但过了几天,小潘仍是兴高采烈,满脸笑容,石驼更是连头都没有低下去过。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两人难道可以不睡觉的麽?”

姬冰雁道:“有些人无论在做什麽事时,都可以睡觉的。”

胡铁花道:“赶车时也能睡觉?”

姬冰雁道:“马已识途,赶车为何不能睡觉?”

胡铁花想了又想道:“不错!跋车时总还是坐着的,但那石驼非但没有坐下来,简直连站都没有站住,难道他走路时也能睡觉麽?”

姬冰雁淡淡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大笑道:“你当我是叁岁的小孩子?”

姬冰雁沉下脸,不再说话。

楚留香却笑道:“他这倒不是骗你,有人的确是在走路时也能睡觉的,只因他两腿虽在走路,但精神却已完全松弛,正和别人睡觉时一样。”

胡铁花失笑道:“这本事倒实不小。”

姬冰雁冷冷道:“这本事并非天生的,而是被磨练成的,一个人若被人用鞭子赶着,不停不歇地走上一年,只要一闭眼睛,就要挨鞭子,那麽他以後纵然赤着脚走在雪地里,也照样能睡得着了。”

胡铁花动容道:“石驼难道就受过这样的罪?”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叹了口气,又道:“但别人为什麽要他不停地走,而且走了一年呢?”

姬冰雁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可瞧见拉磨的驴子麽?”

胡铁花道:“见过。”

姬冰雁缓缓道:“他就曾经被人当做拉磨的驴子,只不过比驴子还要惨些,驴子还有休息的时间,他却脚不停步,整整拉了一年。”

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怒道:“这是什麽人?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如此对待他?”

姬冰雁摇了摇头,又不开腔了。

胡铁花只有喝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信,『一个人怎能在走路时睡觉呢?』他决心要瞧个明白。

这车子纵然是天下最舒服的一辆,但整天整夜地闷在里面,胡铁花也快被闷得发疯了。

他本来就想找件事做。

於是他就伏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去瞧那石驼,他倒要瞧瞧这人走路时怎麽能睡觉。

石驼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也始终是瞪着的,茫然瞪着远方,就好像能望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美景似的。

胡铁花时时刻刻留意他,过了一天,忽然大笑道:“好个死公鸡,原来在骗我。”

姬冰雁皱了皱眉,道:“骗你?”

胡铁花道:“他连眼睛都没有闭起来过,怎能睡觉?”

姬冰雁道:“他睡觉是不必闭眼睛的。”

胡铁花笑道:“这又是为了什麽?”

姬冰雁淡淡道:“只因他本就是个瞎子。”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瞎子?你说这人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

姬冰雁闭着嘴,他说话是从来不说第二遍的。

胡铁花道:“难怪他眼睛看来这麽奇怪,但……但瞎子又怎能像他那样走路?我实在更想不通了。”

姬冰雁道:“他身旁的牲就是他的眼睛。”

胡铁花道:“他身旁若是没有牲口了呢?”

姬冰雁道:“那麽他就会设法叫一只来。”

胡铁花苦笑道:“你越说越玄了,说得他简直不像人,简直也像只野兽。”

姬冰雁道:“有时他根本就是只野兽,只因他自己本希望自己是只野兽他认为和野兽在一起,比和人相处容易得多。”

胡铁花默然许久,道:“那麽他为何要为你做事呢?”

姬冰雁的嘴又闭起来了,胡铁花已看出他非但不愿回答这句话,而且也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谁知过了半晌,姬冰雁居然一字字答道:“那只因我救了他的性命。”

胡铁花又默然许久,叹道:“那麽,你为什麽遗要带他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再去沙漠中涉险呢?”

姬冰雁冷冷道:“只因他在沙漠上,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都要有用得多。]

第五章 沙漠风光

沙漠,终於到了沙漠。这里是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站在这小镇唯一的客栈门,已可望见那无边的大沙漠。小镇上只有叁五户人家,在刺人的风沙中,度着艰辛的岁月,他们唯一珍贵之物,就是水井。

姬冰雁以比买酒更贵的价钱,买了十几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比卖猪更便宜的价钱,将几匹已露疲态的马,卖给这小镇上的住户,却放火将那大车烧了,这是他心爱之物,他不能带走,就毁去。他绝不肯将自己心爱之物留在别人手上。

胡铁花又忍不住问道:“我懂得你为何将这大车毁了,但却不懂为何要卖马?你就算小器,总也不至於贪图这几两银子吧?”

姬冰雁道:“若将这几匹马带入沙漠,不出叁天,它们就会累死。”

胡铁花道:“那麽你为何不索性放了它们?马性识途,也许它们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们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麽?”

姬冰雁道:“这条路上不但盗贼横行,而且终年饥饿的人太多,若将它们放走,它们不落人盗匪手中,就难免要落人别人的肚子。”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小镇上的人会好好待它们?”

姬冰雁道:“不错,这些人节俭而善良,对於马匹也都很爱护,必定会将它们养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接着道:“这样,等他们将马卖出时,再能卖得好价钱,而肯花好价钱买马的人,就绝不会将马买来吃了。”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索性将马送给他们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们对自己买来的东西,总会珍惜些,若是别人送的,就难免要瞧得轻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竟会为几匹马设想得如此周到,看来你也有些变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的主意?”

胡铁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谁的主意?”

这句话已用不着姬冰雁回答,因这时他已瞧见了石驼那张冷默。丑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脸。

这张如麻石雕成的脸上,此刻竟也有些哀伤之意,就彷佛在哀伤着好友的别离,而那几匹马的嘶声,也微弱得如同叹息。

现在,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行商客旅没有什麽两样了。

石驼却换了蒙人的装束,用一条宽大的白布,在头顶上,为的并不是遮住阳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於小潘妮?他随便穿什麽,你无论将他放在那种人中,他也不会令人觉得刺眼。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进入沙漠。

这时太阳虽已落下,热气从沙漠里蒸发出来,仍然热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脱光。

但用不着多久,这热气就消失了,接着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风刮在脸上,就像是刀一样。

胡铁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驼峰後面去,他坐在骆驼上,只觉摇摇荡荡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骆驼上,他瞧见胡铁花坐骆驼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任何人坐在骆鸵上都不会好看的。

只有石驼,仍然跟着骆驼一步步地走着,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泽。是冷是热……对这人彷佛毫无影响。

若是以前,胡铁花一定会忍不住要问:“你为什麽不也坐在骆驼上?”

但现在他已用不着问了,他知道石驼是绝不会坐在任何驴马或骆驼背上的,因为他们是朋友。

夜越深,寒气越重。

小潘冷得在骆驼峰上不住地发抖,姬冰雁才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在沙丘後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

石驼将骆驼圈成一圈,驼峰挡住了火花。

火上煮了一锅热菜,他们围着火,喝着酒,嗅着那胡椒。辣椒。葱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气。

这时胡铁花才觉得舒服多了。

但石驼却还是远远坐在一边,大漠里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脸非但更冷,更丑,而且还有种奇异的神色。

他看来既像很自卑,又像很倨傲,既像不敢过来享受楚留香他们的欢乐,却又像是不屑於和他们为伍。

越在空旷的地方,越是寂静的地方,他这种神情也就越明显,现在,他坐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寒冷寂静的夜色里,他看来竟像是个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着深沉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