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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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共谋

109共谋

虞安十二年,秋

在虞王朝倾队回都不至两百里的时候,乘坐在御辇之内的公子恪再次接到来自景穆郡的百里加急传信,展信之时,立即赫命整个行辇停行,乘坐在车辇内的王妍撩帘,向身边近侍的婢仆说道:“你去看看,是什么事。”

“喏。”

“回太后,奴婢探听了一番,说是皇上刚刚接到了景穆郡的八百里加急传信,景穆侯爷病危,据众太医联诊,估计熬不过三天。”

“你说什么?”王妍闻言一怔,面容之上是身前侍婢们从未见过的慌乱失神,一颗颗冷汗已从额上渗出。

那侍婢吓得不行,忙垂首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

见到眼前素来精明的主子恍若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侍婢连连道:“太后娘娘连日来身体都有不适,想必是行得太急了,奴婢这就去给太后娘娘端药。”

她退着身下了车辇,一路小跑从太医辇中端来随行的药,战战兢兢递到太后跟前,稳了稳心神道:“奴婢刚才问过了,太医说太后娘娘或许是长日郁结于心,未得开解,加上舟车劳顿不加休养,服下这碗宁神汤药或许就好一些。”

王妍双目微垂,缓缓地转眸凝注她手中那碗药,缠着手接过,却仿若根本无力端住那瓷碗一般,竟哐当一声掉落在车辇里,碎成一地的陶瓷白,混合着那粘稠的褐色药液,在她眸中甚为刺目。

满辇的浓郁药气熏上头来,那侍婢吓得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口中直讨饶,却听王妍忽而淡淡笑道:“哀家,没有什么大碍。”

那声音虽极力遏制,仍听得出其中难以压抑的颤抖,与喉间隐抑的哽塞。

侍婢浑身轻颤,低头道:“奴婢,奴婢去命人重新煎药,太、太后服下就没事了。”

王妍看也未看那药一眼,神色怔然,依然微笑,只是那笑意里皆是令人满目惊心的苍白:“不必了,这药无用。”

“回太后,太医说,这是乾太医特意为太后娘娘煎制的良药啊……”

“良药……”她喃喃吐字,却居然嗤地一声苦笑,眼角边平素以胭脂白粉掩去的褶子一道道绽开得扎眼,“如今我还吃什么良药……”

那侍婢拿出绢帕想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却被王妍摆手制止,声音疲惫地道:“你下去吧,哀家不需要人服侍

。”

“喏。”

整个车辇内只剩下她一人时,王妍终于疲惫而木然地躺靠在毡垫上,目光混沌呆滞,一瞬间仿佛老去许多,眉目之中的心机与凌厉尽数变成疲惫的虚弱,就连那青丝之中也隐然可见几根扎眼的白发。她目光穿透过繁复的垂褥,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空茫而哀恸。

恍惚之间还是十六七岁的韶华年纪,她初知父仇,颠簸乔装去虞国的军营参军,那时的自己也是眉目英气不输男儿,纤细的女子身形却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弱,遇到那时身为将军的他,遥遥若远山之孤立,第一次有了身为平凡女子的细小情愫,在长长薄宣上写下:“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那样的词句,无意被他看到,所有的懊恼芳菲尽显露于耳根……

良久,直到听到帘外纷纷下辇伏地的声音,她才撩开一线帘子,似逃避又似好奇地盯着那些衣着华贵的宫人,一个个紧挨袖袂前前后后跪了一路,聆听那尖细却传得很远的声道:“上谕,得景穆郡百里通传,景穆侯病危一事,朕省表具之,感念景穆侯志切爱君,情深体国,如今年事已高,病痛之事朕聊以伤怀,特令百卿相闻,辅责之证,顺景穆侯密函所请,朕宜允,擢赐景穆世子与南唐公主联姻,即日派使臣前往南唐相旋,并赐景穆世子拜为上将列,下管六千亲信军,执敕造印,可调遣水陆三军共两万,以承景穆侯多年勉牍之职,鸿休之气,令国安泰,抚国昌运。”

闻得此喻诏,上至望族门第重臣,下至随行宫奴女婢,所有人等呼啦啦地跪倒一片,皆三呼今上贤德英明,谁也不曾注意到,在那尾列尽头,王妍太后独自一人,步履沉重而蹒跚,却拒绝任何人搀扶,穿越一众长跪之人,定定站到今上身前,声音坚决而沉宛:“哀家请奏圣上,愿往景穆郡探视景穆侯爷,以慰藉先帝思慕良久手足之恩,犒藉景穆侯为虞国开国奠基之功。”

公子恪闻言抬眸,直视着眼前这个瞬间颓败许多的女人,没有动怒,亦没有感怀,出乎寻常地温和而又无奈道:“朕闻母后近日身体欠安,景穆郡距元安一地甚远,路遥苦多,母后心意朕已知切,这舟马劳顿,还是免了罢

。”

“哀家不过想替先帝去看一看景穆侯,路辞劳苦哀家都不曾放在心上,皇儿难道连这都不能应允?”

公子恪在他称作母后的女人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请求的神情,她不过想看看自己毕生唯一所爱过的人,还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吧,那样简单而不过分的要求,此刻对一个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当朝太后眼里,仿若一个奢望。

所有跪伏在地的公卿们在触及公子恪面上的冷漠神情时,即便有再多话要说也选择了噤声,良久,听到公子恪淡淡开口道:“路程颇赶,还有许多事宜朕要赶回宫处置,母后之请朕记下了,回宫再说吧。”

语毕,轻甩袍袖,毫无歉意地微笑着,旋身离去,仍是一派沉着自若。

王妍盯着那一抹明黄衣物缓缓背过去,帝王屐履复又踏上了御辇,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太后娘娘,启程了,上辇吧。”眼尖的小内监打了个千儿,很是贴心地去搀她,离得近时,却被太后那可怖神情骇得一退,王妍的双眸死死虬住前方的御辇,额上微有细汗,青玉烟霞色的袂边被她紧握,生生绞出几重皱褶来,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从唇边挤出绝不示弱的冷笑。

辇中熏了宁神的香,原本不阔绰的空间内满室浓郁气息,可这关头,即便点了香,她哪里能有半点倦意。

听到自己的行辇边传来了紧紧跟随的得得马蹄声,王妍燥恼地道:“何人跟着哀家的行辇。”

“回太后,属下有事向太后禀明,还请太后撩帘。”

王妍心中一疑,开了一星缝帘子道:“你是什么人?”

“属下是赵则将军的部下。”

她端坐着,冷冷从帘缝中看着那骑在马上之人,唇中只迸出一句话:“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眼里还有哀家的余地?”

那人明显一愣。

王妍冷冷哼道:“早几年若不是王狄太尉的提拔,他赵则不过是虎贲军下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小参将,混迹在虎贲里“汪汪”几声以示忠勇,如今哀家不临朝了,他明里暗里忤逆哀家的意思,可还记得没有琅琊王氏哪有他赵则的今天?”

“太后娘娘不知听了何人的间隙之言,对赵将军生出这么大的误会?主子别为了这等不知什么人放出的闲杂碎语白白计较,气坏了凤体可正如了他们的意

!属下今日来,正是赵将军有要紧事情要禀告太后。”

“什么事?”王妍睨了他一眼,这几句恭维宽慰的话人人都会说,她王妍还不至于老到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地步!

那人忽而压低了声音,沉声贴在她的车辇旁道:“太后不是一直想要那个温家女子的命数么?”

王妍闻言一怔,道:“哀家派出的人马几次三番平白无故地失了踪影,别以为哀家不知道是他赵则背后里捣的鬼!如今又要耍什么新鲜手段?”

“太后娘娘一定是误会了!那温氏女子生性狡诈,就连赵将军派出的多数人马都丢了,太后娘娘可不能都怪罪在赵将军头上啊。将军前些时日思谋一计,故意放出疆北王被押送回都执行火刑的消息,并借用虎贲军的腰牌引诱那温氏女子混入我们的行辇,那女子果真入瓮,属下们一路小心跟随,果真发现了端倪!”

王妍挑眸道:“什么端倪?”

“太后娘娘不知,那温氏女子混入行辇后一直佯作下等营杂役房的奴婢跟着我们的队伍走了整整两日,昨夜终于有了行动。属下们悄悄暗自跟踪,竟看到那女子进了圣上的御帐!”

“什么?”太后不禁皱起眉头,道:“那温家的丫头竟这么大胆子,往虎穴里走?”

“这些不足为奇,属下们看见的,是更不可思议的事。”

“快说!”

“属下们围躲在御帐外,亲耳听到圣上与她,行了巫山**之事!依属下们揣测,圣上对那女子情深可见一斑,于是属下们不敢私自动手。没想到后来圣上竟将疆北王已然被劫一事亲口告诉那女子,属下们听得一五一十绝不敢有半句妄言,遂立马回去禀报赵将军。赵将军闻信后推测那温氏女子知晓后一定立马离开,立马遣了属下们向太后娘娘来报,是不是将那温氏女子立马擒获?”

太后蹙着眉思虑片刻,道:“此事会不会还有端倪?哀家的皇帝儿子哀家自己知道,他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全大局的人

。”

“太后娘娘,还有一事。太后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校场之上疆北变乱之事?当时还是玉贵人的温氏与圣上二人独自离了大局,不知有何事要谈。您心下生疑,命赵将军尾随擒她?”

“哀家自然记得。”

“当时属下们和赵将军同去,亲眼看到那女子骑着圣上御用之马绝尘而去,皇上腹上之伤是被匕首所制,可那匕首,也是圣上随行佩戴,怎会平白无故到了那女子手里!属下们欲要追拿,却被圣上百般阻挡,于是揣测那女子……定是被圣上放走的。”

“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一人禀奏哀家?!”

“回太后娘娘,此事关系重大,赵将军和属下们也只是揣测,不敢乱生间隙之言,因此迟迟未报,可此时联想起来,确实如此啊!”

太后闻言,双手将那腕上玉镯紧紧扣住,一双眸子闪着阴霾而冷凛的光芒,她努力蠕动着嘴唇,一字一字道:“哀家的好儿子,也有被拿捏得如此擒肘的软处!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属下方才观太后娘娘,似乎很是想去探望重病的景穆侯爷,不如正好以那温氏女子做个要挟,若圣上不应,太后您可当着廷议之时质问圣上是否愿为一女子心存包庇,蒙羞天家之耻,到时候朝臣金口一律,必定请奏圣上诛其立罪,忠臣千口幽幽,除非圣上真想蒙昏君之名,否则必定在廷议上应允,您再逼其亲手弑了那女子,以澄天家威名,堵幽幽众口。若圣上真为那女子所擒肘,欣然应允您探望一事,太后自可安心,等到圣上宣旨您往景穆郡一事,再趁机行廷议之策,无论如何,太后您都一举两得。”

太后闻言唇角浮起冷笑连连,终于叹道:“赵则将军属下看似清调,没想到私下的动作,倒是有趣得紧!深得哀家之心呐!回去转告赵将军,哀家口懿,让他放开手脚,将那温氏的娇娇亲自送到哀家跟前来。”

她声音沉静飒然,如同珠翠崩裂,石落潭中。